夕阳西下,有些关门早的商铺已经在准备收拾店口的木架和招牌幌子。女孩儿摸着口袋里多出来的两块碎银子,这是侯方域可怜她而给的,她却有些舍不得用。眼见今日又要露宿街头,说什么都得再试一试。瞅准一家仍客来客往的绸缎庄,兰猗强打起精神,又一次小心翼翼踏了进去。“老板,您需不需要使唤丫头?”绸缎庄内装饰得富丽堂皇,檀木展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光花色和类型就有上百种。柜台前依旧站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女子,满头珠翠,风髻露鬓,淡扫娥眉,身上的衣料柔软而轻盈,一看就是上等的好料子。这女子正与一个身形有些臃肿的老妇人在低声交谈,手里还拿着一块桃粉色布料比划着。听到声音,她慢悠悠抬起眼睛,傲慢的打量了一下门口说话的女孩,黛眉轻皱,似乎颇为不悦。兰猗赶紧又表明了一下自己的诚意,说只要供她吃和住,其他一切活儿都可以干,多苦多累都行。说话间,那原本背对着大门的老妇人也转过身来,面容冷然肃穆,脸庞棱角分明,眉目威严冷酷。看见她颇有特色的方脸,兰猗心中骤然一暖,这人竟是认识的!她脱口就喊了出来:“钟嬷嬷!你怎么在这儿?”原来这老妇人便是曾经见过的卞赛姑娘家中的老乳母嬷嬷,两人曾在稻梁山的鸡鸣寺前匆匆见过一面。因钟嬷嬷看上去似乎性格冷淡,对卞赛竟有些不耐烦,当时兰猗就多看了她两眼,是以有些印象。没想到却在这个绸缎庄碰见了。钟嬷嬷愣了一愣,走上前去,闪着精光的凌厉双眼打量了女孩儿一会,突然咧嘴一笑:“呀,是兰儿姑娘!这可真是巧。可你……这是怎么了?”她眼中尽是疑惑之意,不动声色的微微偏了偏身子,悄悄离对方远一点。兰猗见她略带疏远客套的表情,却并不往心里去,本来自己身上就脏得很。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真是一言难尽……我前几日遭了难,被主顾赶了出来,没地方可去,就想先找个活儿干着,好歹挣口饭吃。”钟嬷嬷听罢,叹息了几声,眉眼中满是惋惜:“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走近几步,鼻子动了动,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挑眉惊讶的问道:“好香。兰儿姑娘身上撒了香粉么?”“没有呢,只是我多日未洗漱,让嬷嬷见笑了。”兰猗不想过多牵扯自己的私事,便又问起卞赛的情况:“卞姑娘还好么?上次稻梁山上一别,我与她再没了联系。”“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家小姐的脾气性子,兰儿姑娘也是知道的,看开了也就好了,想不通也只有自己受苦。”正说话间,那绸缎庄的女掌柜脸含笑意,上前拉着兰猗的手,亲切的说道:“既然是嬷嬷的朋友,那不如赏个脸在我家小住几天,让蓉娘为姑娘接风洗尘。蓉娘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姑娘,还请不要见怪。”这女子转眼间就变了态度,之前的傲慢气场全然不见,果然是个生意场上的人精儿。钟嬷嬷咳嗽了一声,温纯和蔼的笑道:“蓉老板客气了,哪有让你费神做东道主的道理呢?兰儿姑娘是我家小姐的贵人朋友,好长时间未见,还是让她们姐妹先见见面吧。”蓉娘一愣,妩媚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可就那么一瞬间又恢复常态,仿佛不经意的斜睨着钟嬷嬷轻笑道:“是呢,卞姑娘定然会非常高兴。”钟嬷嬷便向蓉娘告辞,只说隔日有空了再来看新进的布料。临行前,原本满面严肃的钟嬷嬷脸上有了温和笑意,携了兰猗的手,似乎怕她拘谨,一路上关怀备至的问东问西。兰猗尽拣着无关紧要的细节说了些,很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看来这钟嬷嬷面冷心热,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儿。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卞赛,兰猗突然有些紧张起来,看着自己狼狈落魄的样子,又记起自己弄丢了卞赛赠送的绣兰丝绢锦帕,不由又惭愧又赧然,心想待会儿可怎么跟她说……两人一路步行,在大街小巷里左拐右弯,好在这南京城内繁华无比,到处都是行人,兰猗心中也没有警惕。秦淮河边各色红馆和画舫随处可见,耳畔不断传来姑娘们甜的腻人的哼唱和公子哥儿的调笑声,她微微有些脸红,低着头不敢到处乱看。再拐过一条热闹的小街,一个雕廊画柱的两层楼院就映入了眼帘,门口站着两个年纪不大模样清秀的小厮,见她们来了,有礼的问候了一声:“嬷嬷好。”兰猗有些疑惑,看着头顶上已经有些老旧掉漆的金丝楠木匾额写着“满春院”三个大字,不由脱口问道:“钟嬷嬷,卞姑娘不是在雅凤楼么?”钟嬷嬷愣了一愣,神色有些尴尬,小声道:“兰儿姑娘,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家小姐前阵子刚好移了地方,与那雅凤楼的妈妈闹了点不愉快……我家小姐气不过,便搬到这里来了。”见她眉目间有些不自然的痕迹,兰猗心想,这红馆里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还真多,估计有些事比较隐秘,不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也便不再多问。两人被一个身形小巧的小丫鬟领着往里走。这满春院倒有些江南庭院的味道,两层楼院立临街边,里面却围着一个不小的院子,小池流水,种满花草。各式假山小桥、石刻砖雕林林总总,几株高大茂盛的梧桐树下坐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手中拿着团扇,好奇的看着她们。兰猗见小径幽曲,悄悄拉了拉钟嬷嬷的衣袖:“钟嬷嬷,卞姑娘住在哪里?我看到前院有不少厢房,也有不少姑娘在那儿……”她还没说完,钟嬷嬷就打断道:“我家小姐可不是那些小蹄子比得上的,早就有自己的专属小楼了。快走吧,一会儿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