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慧与方以智、侯方域三人正坐在被屏风隔出来的小间里，用着青花细瓷的碗筷杯碟，吃着摊蛋、芋饼、臊子面、杏仁豆腐等精美小吃，心情愉悦，视野良好，但周围的闲言碎语全部涌入了耳朵。方以智，表字密之，是位中等身材，儒雅温和的青年，一张国字脸上总是含着笑意，让人觉得十分亲近。他压低声音道：“金大娘确实给面子，让我们坐在这里，也省得与那些聒噪无趣的人搅在一块。不过，当真让人久等了啊。”“不吊足胃口，怎能显得这两位新出的姑娘珍贵呢？”陈贞慧喝了一口醇厚性烈的蛇酒，只感觉身子里酒气上涌，热烘烘的，颇有些玩味的咂嘴道：“‘日暮留佳客,相看爱此时。’何逊真是一语中的，道出了精髓。咱们也不过来看个热闹，密之不必太过介怀。”侯方域正值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跟着复社的两位前辈第一次来到这风气奢靡的温柔乡，好在出身富家，见过不少市面，除了好奇之外并不显得拘谨。方以智看着陈贞慧正值盛年，身子有些发福，圆圆的脸上显现了皱纹，发间竟有了白发，感概道：“定生兄，贞娘可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对你一番赤忱，十分仰慕你的才华，你这话若被她听到了，可不是要伤人家的心？”定生便是陈贞慧的表字。明代男子及冠成人后，不便直呼其名，便取一个与本命相关的表字，与他人互称表字表示尊敬之意。“听到什么话？伤谁的心？”正说话间，一道爽利娇柔的女声突然由远及近飘来，酥媚入骨，让在座的复社文人们都不禁心中畅快，抬头望去。李贞丽在侍女小阮的扶持下，袅袅诺诺走了过来。她容貌艳丽，神采飞扬，一双弯月般的眼睛虽不大，却天然弯成了一股自然风流之态，举手投足间潇洒流畅，颇有男子之风，却纯属自然毫不做作。此时她一双妙目凝聚在陈贞慧脸上，轻柔的往他身旁坐下，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举着空杯子笑道：“贞娘来晚了，自罚一杯。”陈贞慧拉下她的手轻轻握住，笑道：“谁怪你了？可别喝得太急，正角儿都没上场呢。”方以智也打趣道：“定生兄，你只一句话，贞娘子便特意从明月馆乘轿赶了过来，可见多么把你放在心上。依我看呢，她便是心里喝醋了，嘴上也是不会承认的。”李贞丽是秦淮河畔有名的“侠妓”，意思是说她为人仗义豪爽，不拘小节，像男子一般颇有侠义之风，也栖居在秦淮河南院一带，是明月馆的头牌姑娘。这南院集齐了江南最有特色最负盛名的各式青楼，无数国色天香的秦淮美人应运而生，像艳名远播的马湘兰、王月生、顾横波、郑妥娘、李十娘等人，都栖居于此。河对面的北院即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这两者的关系就像有求必有供，那么多饱受科举折磨的文人士子考场失意，便希望情场得意，寻花问柳以解愁闷。如此一来，士子们口袋里揣着大把的银子和自认为得意的诗稿，堂而皇之的频繁出入着青楼画舫，与自己中意的红颜知己举杯尽欢、床帐缠绵。陈贞慧与李贞丽便是这样一对儿才子佳人。李贞丽斜横了他一眼，爱娇的说道：“方公子尽爱嘲笑奴家，还不快介绍一下这位一表人才的公子？看着可真面生，贞娘都不知如何称呼，真是失礼了。”侯方域正含笑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调笑，颇有些脸红耳热的，突然见李贞丽把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忙站起来作了一揖：“是小生的疏忽，小生姓侯，表字朝宗，向李姑娘问好了。”“呀！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贞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让侯公子见笑。”李贞丽面露惊讶，暗暗打量这这位眉目清俊、儒雅俊气的年轻公子。想起世人多称赞他才华一流，文严气盛，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播，如今一见果然不是俗物。明代本就重文轻武，文人名流在社会上的地位极高，受到各个阶层尊敬和追捧。更别说复社这种由江南士大夫聚合而成的文社团体，甚至影响到明末朝廷的政治主张。复社中的骨干成员大部分是东林党子弟，从前专门与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作对，在南方一带有很大的政治势力和民间影响力，就连普通百姓听到复社的名头，也禁不住拍手喝彩。陈贞慧笑道：“朝宗兄不必这么客气，贞娘也不是外人。”方以智却含着一抹狡黠的笑，拉住站起来的李贞丽，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朝宗兄乃少年英雄，当然得由美人敬上一杯酒。咱们这位兄弟可是第一次来秦淮领略风月，贞娘，你可得替我们好好招待侯公子，譬如引见一下王月生、顾横波等名角儿，保准他销魂而归。”李贞丽也不推让，接过酒就敬了侯方域，拿起丝帕轻轻擦拭了嘴角，慢吞吞的说道：“唔，只要月娘和媚娘许了可，奴家倒是可以牵线搭桥。不过以侯公子的英名，怕是她们却之不恭，也求之不得了。”说着这话，她又长叹了一口气：“可惜啊可惜，你们‘复社四公子’中就剩下冒襄冒公子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了，贞娘多想看看几位聚集一堂，谈天说地，针砭时弊……就是不知何年何月能有幸目睹冒公子的风采。”方以智哈哈大笑：“贞娘，你再当着定生兄的面夸赞其他男子，只怕今日看不到满春园的新角儿，我们便让醋缸子淹死了，早早的要打道回府喽！”几人正说着你来我往的说着嘴调笑打闹，忽听到旁边一阵喧哗之声，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快看！”他们便也收住话题，抬眼向舞台上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