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榭离船,去固津渡打探消息和买些酒水,竺紫琴坐在篷中烧水煎茶,船尾一侧,凤墨很是耐心地下饵钩鱼,天地间和风吹拂水波如碧,好似已入世外桃源的画中。未几天色转阴,淅淅沥沥的竟下起了小雨,凤墨看了看仅钓得两尾小鱼,心有不甘,又坚持了一会儿,见雨越下越大,无奈只得转回篷船内。竺紫琴品着刚沏好的热茶,望定篷外雨色渐渐迷濛成一片,若有所思。凤墨扯布帘相隔,褪去湿了的衣衫,换过一件干净的布衣,便出来和竺紫琴隔案对坐。竺紫琴每次沏茶,都会沏在壶里,自斟自饮,从未给凤墨倒过一杯,凤墨也不以为意,同样每次自行取了空杯子,拎起茶壶顺手就倒,然这次茶的香味溢出时,凤墨嗅了嗅,眉梢微挑,“你煮的是姜茶?”“水泽之地湿寒,尤其是阴天下雨时。”竺紫琴简短地答了一句,依旧兀自出神。暖茶入胃,尽管竺紫琴其实什么都没说,凤墨暗地里还是觉着颇为受用,自竺紫琴收下玉簪后,两人的关系即使仍是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倒也和平共处,极少再刻薄相向。然他们俩都明白,一路掩人耳目地辗转奔波,所谓的平和相处全都是暂时的,等被追杀的风头过去后,就该是两人摊牌的时候了。那时候,正如竺紫琴所言,两人的立场不同,两人又都是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的人,反目和相互的算计,似乎就会发生在顷刻之间。不,凤墨抬眉认真地看向竺紫琴,这个面相清秀精致的女子,没准儿此时此刻就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不过是在沉心静气等着看他的抉择罢了,而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犹豫、也在迟疑。重新续了杯水,凤墨选择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开口,“沈榭一向都很机警,他去固津渡应该能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若安然无事,我们便沿湖向东,在南隅登岸北上。”竺紫琴没吱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凤墨遂继续道,“北上之前,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好几天前就想问你了,却不知道合不合适。”“那日由宜州转道固津我是犹豫的,因为从宜州也可以取道南资,再由南资一路向南……你知道我曾到过南疆边界,抓捕过犯事的宜州粮库总监吴术……”竺紫琴转眸,静静地凝视凤墨。“当时吴术犯了一个错误。”凤墨喉头艰涩地咽了一下,“他不该滞留在南疆边界,南疆固然大片蛮荒之地,山高林茂,然正因为荒僻,有陌生人出没,难免不会被人注意到,所以追查到他的行迹并不难,不过也许错不在他,他的滞留还碍于边界的盘查,他可是真正被朝廷下了海捕文书的要犯。”竺紫琴仍是没有吭声,但一瞬不瞬的眼神,仿佛她已知晓凤墨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了。“听明白了吗,你,至今未见海捕文书!”凤墨鼓足勇气,终于吐露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不!”竺紫琴朱唇轻启。“什么?”凤墨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比头一声更强硬更有力的回答,等于凤墨兜了一大圈子全是白费口舌。“为什么!”凤墨呆了半晌,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如果你担心路途遥远,担心有危险,我可以帮你,只要……”“不!”第三声“不”让凤墨不由得闭上双眸,竭尽全力方克制住内心的怒意,待冷静后,他张开眼说了五个字,“给我个理由!”竺紫琴不理,目光转向船篷外,他们身处的湖荡先前还水净天阔景色如画,不到半个时辰便天地混沌冷雨斜风,独泊的孤舟陷于茫茫烟水中,已如被整个尘寰相遗弃。凤墨深吸一口气,“相处这些天,不能说对你完全了解,可我尚能确定你不是个疯子,然刚才你的回答,我真想问一问,你是不是疯了?”“身为赏金猎人,你是不是疯了,我一脚踏出永元朝的疆土,你很清楚意味着什么。”竺紫琴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冰冷。“你说过每个人都该面对抉择,身为赏金猎人,我当然唯一该做的事就是羁押你回京,只是离开榴城时,你提出的条件,我思来想去也唯有让你离开永元朝,方能真正保得你的性命啊,高平朝和永元朝相邻相界,素来还算和睦无战事,就算生活习性等等之类和永元朝差异不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活下去,总比呆在永元朝要么被官府盯上要么被竺兴大人的仇家盯上强啊,你先前千般计划,不也就为了能活下去吗?”凤墨情急之下,生怕说得不够透彻,居然少有的唾沫横飞了一大通。“我的条件?”竺紫琴含笑着微微摇头,“你误会了。”“难道我说错了吗,竺紫琴,你究竟在图什么,退一万步讲,我便是能擅自做主放走你,我们今时今地也是安全了,但谁能保证郑泽中之流会就此善罢甘休?天下没有永久的秘密,天下也没有绝对的安全之所,尤其你若坚持身在永元朝,竺紫琴,你可要想清楚了!”竺紫琴叹了口气,终于正脸面向凤墨,接着她起身,走到自己歇卧的船舱一角,从篾席边捡起她换下的那件凤墨的旧裳。随后,她把旧裳扔向凤墨,“等你带我见这件衣袍真正的主子,我就会告诉你我的条件。”衣袍跌落在桌案前的舱板上,凤墨微怔,离座去抓起了衣袍仔细端详,怎么回事,他明明见竺紫琴穿过,没发现有特别之处啊。“我不明白……”凤墨一脸的困惑。竺紫琴冷然走近凤墨,“不明白?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衣袍我换上之前,清兰拿去改过,这两边袖口原本用上等的金丝银线绣满了大朵的缠枝木槿花。”“如何?”“我记得先皇在世时,有一年夏天背上生了疮痈,肿痛难忍……”竺紫琴缓缓地启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