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浓,然而东方已经隐见晨曦,佛兰达拉的金色面容虽然还未浮出地平线,但是已经向着天空伸展出无数金色的手指,这些手指驱离群星,扫荡黑暗,也将德克城的东方天际染成一片夹杂着淡金色的玫瑰红。几十名全副武装的狮鹫骑士身披灰白色的羊毛披风,站成两列纵队,手擎火把,按剑而立,一动不动的威严姿态宛如两排钢铁雕像一般。在他们中间是几名狼狈不堪的沙漠国度骑士,他们一个个脸色疲惫,表情呆滞,充满异国风情的长袍已经破碎成不能蔽体的布条,其中一部分被当成裹伤的绷带胡乱的缠在身上;长袍下面的锁子甲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和尘土,几乎连胸口处的红新月徽章都给遮挡住了。让李维颇感意外的是,在这些亚伯拉罕人之中,他居然还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让李维感到眼熟的人当然就是曾经作为亚伯拉罕使团团长造访绿堡的屠狮者塔尔丹?那科西提,大伊玛目亲卫部队——百人不死团的三位首领之一。不过和上次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表情相比,这位持剑伯爵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眸子之中隐隐闪烁着畏惧,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他的左额角贯穿到右侧脸颊下方,虽然本身已经结成血瘢,但是周围的皮肤红肿溃烂,显然受伤之后没有来得及进行完善的处理。“塔尔丹?那科西提大人,”李维一面迎出郡守府邸的大门,一面向他唯一记得名字的人打着招呼,“在这种时候能够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屠狮者的眼珠呆滞的转动了一下,这才认出李维?史顿那张有些过分年轻的面庞,“亚瑟王国的摄政王阁下,想不到你们这里也遭到了恶魔的进攻,不过好歹应该是击退了他们……”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的开口说,“我们这副模样恐怕没法被称为安然无恙吧?回想起不久前我对您夸下的那些海口,真是无地自容……羞愧啊!”李维同样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恶魔的诡诈伎俩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围攻德克城的并不是恶魔部队,而是告死者率领的亡灵大军。幸好我们在得到联军收复菲尔梅耶战斗失利的消息之后,马上集合队伍前来接应,不然的话,恐怕这座城市已经被告死者所侵占,居民们也都会被屠杀一空,然后被制造成各种低级亡灵。”狮鹫领主一面说着,一面露出了探询的表情,“塔尔丹?那科西提大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了解一下昨天的时候,亚伯拉罕的勇士们在菲尔梅耶城下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东西。”听到李维说出菲尔梅耶这个名字之后,屠狮者的面颊忍不住一阵抽搐,镌刻在心头的失败伤痕还太新鲜,让他几乎不敢去回忆,甚至听到那个名字也会全身战栗不止。“抱歉……摄政王阁下。”他的语气显得十分勉强,“我很想立刻答应您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不过现在恐怕还不行。大伊玛目乌萨马?赛连?阿廖沙陛下之子在不久前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看在同为人类盟军的份上,我恳请您派出这里最好的牧师或是医生去为他进行治疗。”李维不假思索的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格伦沃姆骑士。”他叫出侍从骑士的名字,后者立刻从李维身后的朦胧晨雾之中走出,“摄政王阁下,请您吩咐。”“去把风暴神殿和大地神殿的两位主教大人请来,同时提醒他们带上品质最好的圣油和其他药品。”李维低声吩咐,看着格伦沃姆迅速离开之后,他又转过头来,“差点漏掉一个重要的伤者,塔尔丹大人,你的脸上这道伤疤看上去像是深渊炼魔的的锯齿斩首剑造成的,上面附带的毒素是否还没有全部清除干净?”塔尔丹抬起手来摸了摸脸上的伤疤,眼中闪过犹带余悸的神色,“不要紧,只是擦伤而已。”他嘴里喃喃的说,但是手指刚刚触摸到伤口,就痛得立刻紧咬牙关,显然伤势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轻微。李维犹豫了一下,随后伸出右手,手心闪烁起一团温和的白光,塔尔丹脸上的痛苦在白光的照耀下迅速缓和,接着变成了惊讶的表情。“这是医疗神术的力量?”这位沙漠国度的持剑伯爵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诧异,“亚瑟王国的摄政王阁下,您是牧师,还是一位伟大神祗的眷顾者?”“赞美仁慈的大地之神,厚重胸膛承载万物。李维?史顿阁下是吾主大地之神的眷顾者,这是整个亚瑟王国人尽皆知的事情。”一个平和厚重的声音传来,随后一个身穿土黄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李维身后,向他抚胸施礼,“神眷者阁下,风暴神殿的希尔顿主教和大地神殿的奥兰德主教在昨天的战斗之中都负了伤,而且医疗神术也都耗竭一空,请让我来为您服务吧。”这位大地神殿神职者的容貌被低垂的兜帽所遮挡,不过李维连看都不需要看,就从来自城堡之心的联系之中辨认出这是一位炼金牧师,而且并非最低级的隐修者,而是拥有地区主教实力的大地主祭,无论是医疗神术还是战斗神术,都比德克城的两位新晋升的主教大人实力更强。格伦沃姆随后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摄政王阁下,两位主教大人都受伤未愈,所以只有这位……这位……”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马萨卡高阶牧师。”那名主祭用温和的声音提醒说。“哦,对,是马萨卡高阶牧师。”格伦沃姆有些尴尬的点头致歉,然后转向李维,“摄政王阁下,大地神殿的那些神职者都对马萨卡大人的能力赞不绝口,说他施展的神术效果非常好,完全不比奥兰德主教逊色呢。”李维还未说话,屠狮者塔尔丹?那科西提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那太好了,李维?史顿阁下,阿拉桑王子的伤势不容耽搁,请您派这位马萨卡大人跟我一起,去为他治疗吧。”“阿拉桑王子在什么地方?”李维皱了皱眉。“在城外。”塔尔丹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面充满担忧,“王子殿下的伤势很重,而且情绪也很不稳定,我们怕他发生意外,所以将他暂时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发生意外?”李维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似乎接下来自己要说出的提议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心情,不过为了礼貌起见,他还是说了下去,“塔尔丹?那科西提大人,不只是马萨卡牧师,我也和你一起去。”沙漠骑士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很情愿,又不知如何拒绝才好,“李维阁下,那个……请您原谅。”他嗫喏着蠕动嘴唇,“我们的王子殿下因为头部受了伤,很可能会显得有些暴躁无礼,所以如果他冒犯到了您,还请多多谅解。”李维心里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起来,“阿拉桑王子现在是伤者,脾气有些暴躁也不奇怪。”他强自逼迫自己微笑,语气尽可能显得轻松一些,“塔尔丹大人,我看上去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吗?连伤者的无意冒犯都不能容忍的那种人?”“当然不是。”至少塔尔丹?那科西提的这句话是真心诚意说出口的,“李维?史顿阁下,我在东方二郡也听到过有关您的传言,那简直超过了任何一部吟游诗人口中的英雄史诗,而您的仁慈之名堪比您的伟大功绩。”“那我们就不要继续耽搁时间了。”李维微笑着建议说,然后转向其他人,“罗德里格斯爵士,请你安排这些沙漠国度的勇士们治疗、沐浴和进餐;瑞斯特?鲁滨逊,你跟我一起来。”沙漠国度亚伯拉罕的残兵大约有两千多人,还有几乎同样数量的马匹,德克城虽然能够勉强容纳这些溃兵进入,但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还是决定拒绝。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亚伯拉罕方面的统帅格外通情达理,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全军进入德克城,而是绕城而过,然后在北侧城门外安下营地。或许是由于过于疲惫的缘故,亚伯拉罕人的营地建设得可以说是非常简陋,只有一道随意搭建出来的木栅作为营地外围的防御工事,营地里点起了许多营火,淡蓝色的烟雾伴随着火星四下飘散,许多士兵甚至不顾满身的血渍和污泥,就在营火旁边席地而卧,酣然入睡,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未眠伤者的呻吟声汇聚在一起充斥耳边,仿佛其中回荡着某种哀伤的曲调。李维等人心情沉重的横穿营地,一路上跨过横躺竖卧的人群和劈啪作响的营火。看得出亚伯拉罕人这一次败得很惨,营地之中差不多人人都带伤,但是居然没有看到任何身负重伤的人,可见他们在溃逃的时候,根本就是将行动不便者全部抛弃,任他们自生自灭了。在营地的正中央,李维看到了一座以华丽丝绸和珍贵毛皮缝制而成的巨大圆形帐篷,穹顶足足距离地面有四米多高,差不多就是一座小型城堡的规模。还没走近的时候,李维不禁怀疑这座巨大的帐篷是怎么随着溃兵来到这里的,不过随着逐渐接近,所看到的东西就让他忍不住摇头叹息起来。整座帐篷都搭建在一个数百块厚木板层层叠叠构成的结实底座上面,由左右各四个比普通男人还高的橡木轮子托起,这座帐篷连同底座足足有数吨之重,拖拽所消耗的畜力相当可观。不远处的畜栏里面围着足足二十多匹驼背四足兽,这种沙漠国度特产的驼兽力大无穷,而且耐力出众,除了比优秀的战马在冲刺速度方面略逊一筹之外,简直就是一种无可挑剔的骑士坐骑。看到李维带有质疑的目光,屠狮者塔尔丹咧了咧嘴,很勉强的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李维?史顿阁下,这座帐篷是亚伯拉罕大伊玛目的权威象征,所以……”他突然闭上了嘴,李维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是目光之中的沉痛令塔尔丹感到自己没法强辩下去。“别用战士的生命和一座死物相比,无论是何等权威的象征,在生命之前都会黯然失色。”李维闭了闭眼睛,声音压抑低沉,似乎强自遏制着自己的情绪,“希望亚伯拉罕的乌萨马大伊玛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句话实际上已经构成了对亚伯拉罕君主的质疑,不过塔尔丹却因为心生同感而无法辩驳,只好岔开话题。“李维?史顿阁下,”他的声音之中甚至带出几分哀求的味道,“阿拉桑王子的伤势要紧,其他事情我们等一下再谈。”说完之后,他领先向着帐篷走去。李维叹息着摇了摇头,举步紧随其后。一名长着一把大胡子的沙漠骑士守在帐篷的门前,看到李维一行人走来,他的双眼之中闪过一丝警惕,缀满金丝和宝石的弯刀出鞘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越的激鸣。“停步!”他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质问,“你们是什么人?”“万德罗斯兄弟,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塔尔丹有些气恼的将火把凑近自己的脸,“这位是亚瑟王国的摄政王——李维?史顿阁下,还有他的随身侍卫瑞斯特?鲁滨逊,这位是大地神殿的马萨卡牧师,是我请来为阿拉桑王子止痛疗伤的!”“原来是塔尔丹兄弟,抱歉,最近实在是有些紧张过度了。”被称作万德罗斯兄弟的沙漠骑士收起弯刀,然后向着李维微微躬身,“亚瑟王国的摄政王阁下,刚才失礼了。”李维点了点头,“忠于职守是无需道歉的,万德罗斯大人,是否为我们通报一声?”“不,不需要通报,诸位请进吧。”万德罗斯一面回答,一面移开脚步,露出身后针脚密实的兽皮门帘来。大帐里面的空间比刚才郡守府邸的厅堂还大,而且摆满了各种奢侈品——松软的羽绒被褥,填充着上等羊毛的软垫和座椅,各种镶嵌着贵重珠宝的金属雕饰比比皆是,一张矮桌位于帐篷的最中间,上面摆着一张用皮革制成的大比例军事地图,这张地图制作精美,在任何一位统帅面前都会当做珍宝,不过现在却在充当桌布的角色,上面摆放着几只雕花银杯和一把长颈酒壶,壶嘴低落下来的殷红色酒浆已经在地图上渲染出几片污渍。帐篷里面的空气除了浓烈的葡萄酒香之外,似乎还有着某种奇特的香气,刚刚闻到的时候似乎让人感到精神一振,但是闻久了就有种神志昏沉的感觉。李维屏住呼吸,退到掀开的门帘处,这才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闻到这股令人昏沉的响起,塔尔丹?那科西提的脸色也立刻难看起来,他快步走到桌边,拿起尚存残酒的杯子嗅了嗅,双眼随即闪过怒不可遏的光芒,“明焰真主在上,是谁胆敢在王子殿下喝的酒里面掺这种东西?”他语气激烈的呵斥帐篷之中的几名仆役,“你们不知道海落鹰虽然能够止痛和振奋精神,但是却对神志有很大的影响吗?”屠狮者的勃然大怒让那些仆役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其中一个算是还有些胆色,声音颤抖的辩解说,“塔尔丹大人,不关我们的事情,是……是王子殿下他自己的要求,我们……我们不敢违背……”塔尔丹余怒未息的狠狠一跺脚,然后指着那些仆役大声吩咐说,“你,还有你,去把那些残酒全都倒掉……不,拿给受伤较重的战士喝,注意绝对不能过量;其他人,马上打开所有窗口,让新鲜空气进来,这里的味道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给……给我酒……酒,好痛啊……必须喝酒!”从一堆羽绒被褥之间传来了一个颤抖而浑浊的声音,塔尔丹用乞求的目光看了李维一眼,然后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李维跟了上去,看到在满是泥污和呕吐物的被褥之间躺着一个身材格外臃肿的年轻人,太监总管巴米利扬是李维原本见过的最肥胖的家伙,但是和这个年轻人一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别,这个年轻人即使是躺着的时候也看不到下巴所在,完全缩在了肥厚的脂肪之中,嘴唇像是两条红色的蠕虫,原本黝黑油亮的肤色由于失血和精神颓唐而变成了黯淡无光的深灰。更重要的是,看上去这家伙根本就是毫发无损!“给我酒,快……快给我酒,不然我要让万德罗斯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掉!听到没有啊,你们这群懒惰的蛆虫,快给我那种酒!”肥胖的年轻人依然闭着眼睛大吵大闹,汗水不停地从他肥胖的面颊上面滚落下来。“阿拉桑王子殿下,”塔尔丹极力压制忿怒的轻声说,同时示意一名仆役拿来盛满清水的陶罐,送到肥胖年轻人的嘴边,“这是清水,请喝些润润喉咙吧。”阿拉桑王子张开嘴喝了一口,随即猛然睁开眼睛,怒气冲冲的挥手将那名仆役打翻在地,水罐也脱手摔了个粉碎。“下贱的蛆虫,你居然敢给我喝淡而无味的水?”他噗地一声将水吐了出来,差一点就溅到塔尔丹的身上。“万德罗斯,你在哪里?给我把这个家伙拖出去砍头!”守在门外的万德罗斯答应一声,随后大步走了进来,不过还没等他伸手去抓那名瘫坐在地上的仆役,塔尔丹横跨一步挡在面前,沉声解释说,“万德罗斯兄弟,等一下,是我让他给王子殿下拿来清水的。”万德罗斯那丛大胡子颤抖了一下,低声警告说,“塔尔丹兄弟,别多事。”随后他用力推开塔尔丹,继续将手伸向仆役的脖子。塔尔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然而万德罗斯的手却没能抓到那名被当成替罪羔羊的仆役,因为有另外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量之大,让他感到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万德罗斯惊讶的转过头去,李维?史顿表情严厉的年轻面庞顿时映入眼帘。“万德罗斯大人,请住手,这名仆役没有过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