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刘泊静皱起了眉头。李周儿没有理会他的犹疑,只是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对于当朝局势,知晓得颇为明朗,想来许多事情,你能为我出谋划策,这一次,我也想让你说一说你的看法。”刘泊静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周儿平静道:“你可怕死么?”刘泊静闻言,心中顿觉无奈。这话说得极为明显,他如今在这位长公主手上,性命都在对方手中拿捏着,若不想死自然还要答话。刘泊静是聪明人,他也知道这位长公主是聪明人,所以他没有展露什么文人傲骨,只叹息了声,道:“问罢。”李周儿说道:“你觉得当朝皇帝如何?”刘泊静道:“九五之尊,一国之主,自然是……”李周儿没有答话,也没有打断,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平淡而又显得幽静的目光,令人不自觉有些心慌。刘泊静见状,主动收了这场面话,转了话锋,继续说道:“当年皇帝幼时,故而是长公主执政,如今他长大了,想法也变了,自然要取回权势的。此外,他高居帝位,总觉得你这位长公主过于强势,压了他一头,难免不喜。”李周儿目光略低,落在石桌上,纤细而洁白的手掌,在石桌上轻敲着,道:“他当年也是十分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刘泊静说道:“世事多变,人如白纸,事如染缸,所见所闻所遇所觉,都会染上色彩……这些色彩,或许鲜明,或许阴暗,兴许是善,兴许是恶,或染得重,或染得浅。当然,也有另类的,例如那位云镜先生,便是高洁之士。”说着,他顿了一下,心知这位长公主是要听实话,也就没有隐瞒,继续说道:“这位皇上当年的乖巧,或许也只是被你这位姐姐所镇住,兴许在外边,还是颇为顽皮的罢?”李周儿知道他的意思,沉吟着点头。“他自幼年始,心里便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刘泊静说道:“何况这些年,高坐帝位,至高无上,一言能定人生死,一语能取得万物,权柄极高,心中难免膨胀,也就肆无忌惮,在他心中,自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而其他人的性命,都不过蝼蚁一般。”“我初到西方,便听过这位皇帝,可谓是穷奢极欲,在宫中极尽享乐,而且,但凡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论善恶,不论影响,不论身份,哪怕大开杀戒,也要取到手来,若不能得手,便要破去。”“我刚到西方时,就听过市井百姓讲起的故事,据说但凡见得美貌女子,无论对方是否婚配,要抢则抢,若遇反抗,动辄灭其满门。”“不仅是寻常百姓,就连朝堂上,也有文官以及武将,因家中或有美貌夫人,又或是俏丽前金,便接连遭灾。”“如今朝堂上那些藏着娇妻美妾的大官,都颇有人人自危的意味,心中不甚安稳,而在市井之间,明里暗里,也是骂名颇盛。”刘泊静摊了摊手,道:“这就是这些时日来,我从西方听到的消息,对于这位皇上所得出来的评价。不过这些话辱及皇上,您不会杀我的头罢?”李周儿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他身为皇帝,这一方大国都是他的,只要莫要过分,也不能约束得过分了。”“引起民怨,早已过分了。”刘泊静笑道:“再者说,您不约束得过分,不也是有着约束么?这位皇上,据说还有心杀你?”李周儿没有否认,思索了一下,问道:“刘先生觉得最好的变化,该是如何?”刘泊静反问道:“您对于权势,可有心意?”李周儿说道:“权势之心,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不对。”刘泊静摇头笑道:“若无热衷于权势的想法,怎么会把这西方的大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您在这里下了无数苦心,花费无数心血,若无权势之心,刘某人是不信的。”李周儿没有回话,也没有否认。过了片刻,才听她悠悠叹了口气,洁白素手在石桌上轻轻划动,似乎在书写着什么,口中问道:“刘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可要把权势交还于皇上?”刘泊静静静看了她一眼,思索道:“交还权势,那么长公主便危险了。”李周儿问道:“为什么?”“没了权势,长公主便没有了护身的法宝。”刘泊静说道:“虽然你交还了权势,但皇上总会觉得,你也有能力收回这权势,此外,也兴许是你积威太深,让他积怨也深……这位皇上,受你管束太多,所以一直认为你压在他头顶上,而他如今,是绝不容许有人再凌驾于他头顶之上的。”“是我当初忽略了他的想法。”李周儿略有自责,道:“若是稍有顾忌,或许便能杜绝了……如今,便是要交还权势,我这当姐姐的,也只能去逃命了?”刘泊静沉吟道:“这也是个办法,但是,你当真愿意把新唐交给他?”李周儿犹疑了下,正要点头,却见刘泊静抬起手来。“哪怕交给他,以你的智慧,难道不能想到,日后新唐的前景?”听得这话,李周儿陡然一顿。刘泊静继续说道:“李智庸碌,喜好权色,但过于残暴,日后必生叛乱,新唐必将糜烂,甚至崩塌,所谓昏君误国,史上多是如此。此外,李智对于至高皇权,万分热衷,但他实则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他只想偏安一隅,作为西方新唐的皇帝,在这里作威作福,就这么享乐一世,得过且过。但是……”刘泊静抬起头来,说道:“安稳过久,容易生变。”李周儿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中土战事纷争,但中土一旦战乱平定,梁蜀二国分出胜负,自然是会注意到西方这边……这里原本就是中土大唐的附属,臣服于中土。只因这些年中土战乱,才未能顾及。倘如中土平静下来,却发现西方有了当年前朝的残余,想来,不论是蜀国还是梁国,都不容许。这也是当年她这一族人,在中土被当作前朝余孽,不断追杀的缘故,无论是梁国还是蜀国,都未曾停下这等残酷的杀戮。“安稳的时日,是不长的。”刘泊静缓缓说道:“皇上李智,只懂享乐,不懂开拓疆土,甚至不懂得守住疆土,对于手下有本事的文臣武将,他也不会重用。这样一位皇帝,只想安于现状,也不会听从建议,但这样的结果,到了后面,这新唐必是要灭……”李周儿说道:“大唐不能灭,这不仅倾注了我的心血,更是倾注了无数人的心血,且是中土大唐的延续,这个朝堂……如今不能灭,以后不能灭,千秋万世,必要传承下去。”刘泊静笑着摇头,道:“哪有什么千秋万代,昌盛不朽的朝代?”顿了一下,他沉吟道:“不过,长公主想要的,无非是能够更为长久地传承下去,至少不能毁在李智手里。”李周儿问道:“刘先生觉得该怎么做?”“对于常人而言,要长久掌权,无非是登基为帝。但长公主终究不同……”刘泊静沉声道:“古往今来,男尊女卑,这女子登帝自是前无古人,有违伦常,虽说我比一般文人,并不显得迂腐,却也不大想要看见这种状况,而且……”他欲言又止,然后摇头,转了话锋,才道:“长公主若是身为男儿身,朝堂上下,必是无比拥护。”“现如今身作女儿身,若想长久掌权,朝堂上下,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市井间的凡尘百姓,都不会想要看见这样的局面。”“至少,那位将我带到这里的蒋帝师,必然是不会坐视的,我看得出来,他拥护皇权,也拥护尊卑。”刘泊静徐徐说来。李周儿静静倾听,只是神色略有黯然。男尊女卑,古来如此。纵然她再有才能,纵然她远胜李智,但这个帝位,终究是要李家的男子才能坐得。“也即是说,只能维持现状了?”“维持现状,也算一个做法。”刘泊静说道:“女子登基,逆**常,自然是天翻地覆,但是垂帘听政,倒是并不稀罕。而且,对于长公主而言,这些年来,也同样只是垂帘听政。”李周儿露出沉思之色,略微点头。“不过,为了长公主的安危考虑……”然而这时,刘泊静又沉吟道:“或许,可以架空皇帝左右。”李周儿目光一凝,道:“这……”刘泊静说道:“若不剥夺权柄,皇上的刺杀,必然不停,只有剥夺了权柄,你才是这朝堂上的无冕之皇。”李周儿低声道:“只是这么一来,这孩子必然更为怨恨。”“这是自然。”刘泊静笑道:“而且,除非长公主一生一世都稳稳掌握着权势,否则,一旦被皇上拿回权势,他必然要对长公主下手,越是被长公主压迫得长久,越是被长公主约束得严厉,日后他下手就越发狠毒。”李周儿轻轻坐下,道:“但他才是皇帝,这帝皇的权柄,有朝一日还是要交还于他的。”“但也未必只是交还于他。”刘泊静缓缓说道:“他作为皇帝,后宫嫔妃数不胜数,血脉后裔总会有的,今后也总有一个可以担任帝位之人。哪怕没有这个天赋,但好生教导,使之性情和善,至少要比这位皇帝的偏激愤恨,也好得多。”李周儿闻言,陡然一震。思索许久,才听她道:“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