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首都,复兴火车站。 云苓环视周围一群身戴大红花的青年男女们,一时还没从即将要下乡的事实中缓过神。 云家这辈,在她前面有三个哥哥,就云苓一个闺女,全家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眼见着十七岁姑娘就要去那天寒地冻的哈省了,四十多岁的硬汉云二伯也不忍心。 云二伯母林霞在旁边拎着一个小布袋,嫁给云盛后一直随军,工作也跟着一起调动,前年才调到首都。 云苓的父母都是从医的高级知识分子,现在身陷囹圄。 云家三房就这么一个孩子,所以云苓一高中毕业,云盛去知青安置处替她报名了下乡。 林霞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仔细叮嘱,声音低了许多:“这里有五百块钱还有一些重要的票据,足够你在那里安置一个小窝,姑娘家就得舒舒服服的,你把东西保管好别丢了,也别叫人骗了。” 然后又从二儿子云知跃手里接过另一个布袋子,继续嘱咐:“这里面是你大伯他们准备的,我给你的大多是工业票,买个暖壶铁锅什么的用用。你大伯母准备了很多布票棉花票,还有粮票,哈省那边冷,你别不舍得用。” 东西太多了,饶是云苓不知柴米油盐,也晓得这些有多贵重。 虽说云家从不缺钱,家底殷实,但突然准备出这些东西也不得不念一句费心了。 云苓下乡不需要那么多,连忙推辞:“二伯母,不用那么多,知青点给了一笔安置费的。再说知飞大堂哥今年就要结婚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得是,得省着点用。” 云知飞是二伯家的长子,16岁就当了兵,如今22,娶的是他团长的女儿赵英,一个军医,和身为营长的他门当户对。 二伯母干净利落地把两个布包挂在她脖子上,“你大堂哥自己有钱,那在军队里的津贴好几年都没花,娶个媳妇儿不用你这个最小的操心。” 云二伯也附和道:“没错,那臭小子心里有数,这些不算多,等你到了给我们发电报,让你大伯母给你寄几床厚实的棉被,她做棉被的手艺好。” “是了是了,大嫂做的棉被扎实。” 云知跃也有了哥哥样子,从旁叮嘱了几声:“小妹,去了那边,财不露白,穿的朴素些,遇到那些男知青男村民,能躲远就躲远。山高路远的,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也没法给你撑腰,万事小心些。” 云苓生的一副好容貌,在高中时就被好几个大院子弟追求,也惹来许多麻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叫人家好姑娘天天灰头土脸的去上课吧? “我知道的,堂哥你在学校也低调些,这外面风声实在是紧张。” 云知跃是个跳脱的性子,但从来没有干过那些违背原则的事,因为他当兵的爹可是极其凶悍,动不动大棍子伺候或是十几公里加训。 “在外面要保重啊,你爸妈那边保守估计会停薪工作。”云二伯对这些局势看得明白,但还是赞成把云苓送下乡的,毕竟多一份保障多一份安全。 “二伯,我去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家里这边还得长辈们照看着,我爸妈要是有信儿了,千万告诉我。” 云苓并不担心自己,自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但她爸妈本性老实,生怕他们两个被人欺负。 “放心。我帮不上忙,好歹还有你大伯呢。” 火车汽笛传来声响,云知跃连忙帮她把行李放在上面,又从军绿色背包里掏出一个包裹,趁着人少的时候给她放桌板上占了位置。 “齐潇潇让我给你的,她说你喜欢吃她做的东西,给你带在路上吃,还警告我别偷吃。”云知跃撇撇嘴,满不在意地嘀咕:“谁稀罕呐。” 齐潇潇是他们的高中同班同学,是个小辣椒,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她爸是首都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很多大人物都称赞过的手艺。 她子承父业,做的糕点也是既漂亮又好吃。但唯独和云知跃合不来,俩人要是没云苓在中间调和,保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堂哥,帮我给她带个信儿,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了就给她写信。” 云知跃勉强答应了,但面对齐潇潇那个火辣脾气,他还真是遭不住。 二伯一家在火车外挥挥手,云苓抿了抿嘴,心里是真的不好受。 她父母的事情发生之后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云苓一直是表面冷静镇定的样子,但心里的惶恐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伯二伯他们多番打点,还给她一堆钱票和被褥衣裳。小叔如今封闭在研究所里出不来,但也托人捎了信,让她安心。快四十的小叔一直未结婚,满心扑在科研事业里,在知道她要下乡后,还想着转到那边的研究所工作。 这一大家子人的好,让她难以承受。 一直强撑着的她不忍让家人看到泛红的眼眶,摆摆手让他们回去,飞快地喊了几句:“要注意身体,等我到了写信!” 她怕再多说几句都能让他们察觉出话里的哭腔,幸好火车开了,不然指定让他们瞧见她稀里哗啦的哭。 与亲分别,总是伤感。 “没事儿吧?” 面前递过来一方手帕。 云苓抬头,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身穿绿色便军装,皮肤黝黑,但面容大气英朗。 她接过对方的好意,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打算一会儿去洗手间洗一洗再还给她。 这姑娘颇自来熟,见她不哭了,便和她聊起来:“你估计是第一次离家吧,第一次都这样。” 云苓笑笑,反问:“你不是第一次啊?” “嗐,我从小爹娘都没了,一直寄养在叔婶家,满村子的跑,自己一个人还去过琼岛呢。” 云苓惊讶,这姑娘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居然天南海北都去过。 “你去过地方还挺多。” “我外公以前是种草药的,他在世之前就领着我可哪跑,说是研究各种药草在各地的生长习性,我也就跟着。后来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这次也是,听说东北那边山林里有好多名贵药材,我下乡了还可以去研究研究。” 这人真是个憋不住的性子,一来二去把自己家底掏了个遍。 “说了这么久,我都没介绍自己,我叫褚菘蓝。” “我叫云苓。” 褚菘蓝眼睛一亮:“你家里也有种草药的?” 云苓解释:“我爸是普外科的,我妈是中医。” “怪不得,咱俩名字都是草药名,真巧。”褚菘蓝又问:“你这是去哪的?” “哈省宾县永胜村。” 褚菘蓝大喜:“我也是去那儿的!” 云苓也笑了,遇上个合心的朋友,好歹有个照应。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永胜村可是好地方。” 两人转头,是一个细瘦青年,尖耳猴腮的模样,一看就不老实,再加上他话里的酸味儿,大概率是个不好相予之人。 不过两人都没打算接茬,纯当他自言自语。 那男人见没人理他,便有些下不来台,便和另一个红衣服女生说:“莉莉,你也在永胜村,也没见你嚷嚷。” 钱莉瞄了一眼云苓姣好面容,有些傲气地说给她听:“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都是村庄,没什么值得炫耀。” “还是莉莉见多识广。”白利安连忙捧着。 云苓当然听到了,但她在外低调,不愿多起争端。正到了饭点,便把齐潇潇给她的餐盒拿了出来。 一共有三格餐盒和两个布兜。 这一路上要好几天,齐潇潇只准备了今天中午一顿热饭,再多就怕馊了。现在天凉,她放了一包冻水饺,等晚上给几分钱让乘务员热一热就行了。剩下的都是耐放的糕点,酥饼、鸡蛋糕、栗子饼,还有顶饿的烙油饼及咸菜,保管一路上吃得饱饱的。 褚菘蓝瞧见了都羡慕:“你家里人对你真好。” 虽说穷家富路,但正常上路哪有这么奢侈的,一般给多几个油饼馒头都是好的了,大多都是粗面干粮。 现在会下乡的基本是家里没法给工作接班的了,可这姑娘的待遇不像是家里没工作或不看重的。 不过褚菘蓝一向心大,也没多想,一口一口嚼着大饼子就着腌菜也挺舒坦。 云苓掂了掂分量,这菜自己铁定是吃不完,放到晚上就没法吃了,于是说道:“你有饭盒吗?我给你拨点。” 褚菘蓝愣了愣,那几个菜可都是肉菜啊,糖醋排骨、葱烧鸡和焖大虾。 一般人可舍不得。 “别啊别啊,你自己吃,我这挺好的。”褚菘蓝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连忙拒绝道。 云苓只好言明:“我饭量小,吃不完放着也坏了,太浪费了,要不你帮我分担点?” 另一方面也是整个车厢都飘着肉香味,好几个人都往这边瞅,她自己吃确实太高调。 褚菘蓝还有点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饭盒,犹犹豫豫,“要不你吃不了再给我?” 她壮实,饭量大,也不信有人还吃不完肉的。 云苓笑着给她夹肉,摇摇头:“哪能让你吃我的剩菜,太不地道了。” 两人吃得香,但有人馋红了眼。 白利安原先觉着自己手里的大白馒头够好吃了,但看了云苓饭盒里冒油的菜,顿时索然无味,小声嘟囔:“下乡还吃得这么好,半点觉悟都没有。” 但他也没大声斥责,毕竟自己的理由也站不住脚。 眼红的人到处都是,但刚上火车,还没出头鸟愿意来打这一枪。 云苓也松了口气,人在外,越平凡越普通越好。如果自己天天这么吃下去,恐怕早晚被人盯上。 很快新一站的人上了车,拥挤的人潮热热闹闹。 云苓旁边的位置也坐了人,是一个贼白净的青年,浑身朝气蓬勃,拎了许多行李,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全是书。 “同志,你靠后一下,我怕放行李时碰到你。” 云苓往后稍稍,心想还挺细心的。 但对方不像是热络的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出声了。 倒是对面的钱莉忽然客气起来,主动开口问:“同志是去哪的?” 青年抬眸瞧她一眼,声音温和但没啥热度,“哈省宾县永胜村。” 钱莉乐得满脸都是笑容:“我也是那儿的,还真巧啊!” …… 方才她们聊天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她又问:“你这是哪儿的人啊?听你口音是首都的,但怎么半路上车呢?” 青年边收拾东西边随口敷衍:“有事儿耽搁了。” 钱莉却仿佛没听出来他越来越冷淡的语气,继续搭话:“以后咱们都是一处的知青了,可得互相照顾着。对了,你叫什么?” “邵桦。” “韶华?好名字啊。” …… 褚菘蓝没忍住,低声笑了两声。 云苓立马给她塞了一口鸡蛋糕,让她堵住嘴别出声,免得被人沾上,吵架可不好。 目前知道去永胜村的已有三女两男,她以后在知青点的日子大概不会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