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听鹤楼,看着一楼那些明显乔装改扮,天刚亮就满座的客人们,还有那已经熟悉的老板与店小二,畏畏缩缩的蜷缩在柜台后的时候,商如意竟然并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不安。
她只感到一点无力。
好像一个人,面对命运时的无力。
但下一刻,她突然又生出一点力量来——毕竟,面对命运,她似乎也不是真的全然的无能为力,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跟着玉公公的指引上了二楼。
仍旧是那个靠窗的雅间,门口,也仍旧垂坠着微微摇晃的珠帘。
玉公公走到门口,对着里面行礼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对着她笑了笑,便退下了。
周围,立刻陷入了一片寂静。
商如意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只觉得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从里面传来,几乎笼罩了整個听鹤楼,她似乎也知晓那种压抑的感觉从何而来,于是,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伸手撩开珠帘,走了进去。
雅间内,连布置,也跟上次一样。
一张矮几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上面是精致的香炉,一壶刚刚温好的酒,两只酒杯,矮几下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中也仍旧迷漫着那种属于某一个人的,幽然的冷香,仿佛一只冰冷的手,在商如意进入这个房间的一瞬间,就将她擭住。
这时,商如意才发现,跟上次在这里见面不一样的是,这个雅间里,一个火盆都没放,加上此刻太阳也还没出,这里冷得像个冰窖。
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再一抬头,就看见楚旸长身玉立站在窗边,似乎是在看着外面的风景,但仔细一看,他的眼神有显得很迷茫,仿佛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他的一只手,微微弯曲挂在窗台上,白皙的指尖不停的摩挲着一样东西。
是那个玉坠子。
商如意的心沉了一下,但立刻清醒过来,上前叩拜行礼:“如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几乎是这个听鹤楼里唯一的声响。
却没有人应她,在话音落后,一切,又归于一种令人难捱的沉寂。
商如意跪在地上,也不敢动,只感到周身冰冷,甚至手脚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是衣裳悉悉索索摩擦的声音,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最后,她的视线出现了一双洁白的织羽步仙鞋。
“你忘了朕跟你说过的话?”
一听到头顶响起的声音,商如意的身上又是一震,随即,她也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楚旸不止一次的,以“杨随意”的身份来见她,连她自己都已经习惯,不在皇帝面前行大礼这件事,可这一次——
她低着头,轻声道:“如意觉得,今天来的,是陛下啊。”
“……”
站在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头顶响起了一声轻笑。
他道:“你,还是懂朕的。”
说完,他一挥衣袖,坐在了商如意的面前。
虽然他坐下了,却并没有让她平身,甚至,他衣袖撩起的风直接扑到了商如意的脸上,也更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的猜测,是对的。
于是,她一动不动的跪在原地,也不抬头。
楚旸看了她一会儿,道:“去送了他了?”
商如意道:“是。”
“上一次他出征,你还是送到家门口,这一次,就送到城门口了。倒是难解难分。”
“……这一次,他走得远。”
“朕差点以为,你要跟着他走了。”
“军中不能有家眷,更不能有女子,这一点,如意还是很明白的。”
“若军中能有家眷,能有女子,你是不是就真的跟着他走了?”
“……”
商如意跪在地上,眉心微蹙,却说不出话来,这一刻,她也彻底明白,那个守城副将在他们几次出入城门的时候都拦下来横加盘问,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沉默,可对方却并不打算让她沉默下去,冷冷的“嗯”了一声。
商如意想了想,轻声道:“这——如意没想过。”
“……”
楚旸也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轻笑了一声,道:“你倒是很明白,如何不惹朕生气。”
说着,他又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这一次,天色比刚刚更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更清楚的看到下面长街上的行人的动向,冷笑道:“可惜,这天底下,却有那么多人,要惹朕生气。”
商如意的心咯噔了一声。
他说的,是雷家父女?是梁士德?
还是……
但,不等她去细想,就听见楚旸冷冷道:“人多了,就是容易闹事。”
“……”
“可见,这天底下的人,还是太多了。”
“……!”
这话一出,商如意如遭雷击,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而说出这句话的人,仍旧站在窗边,一手执杯,将淡淡的酒香送到鼻端享用,那模样清冷优雅,就像一个仙子在吸风饮露。
只是,这个仙子的脚下,全都是血!
商如意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宇文晔都在告诉她,连年征战,老百姓苦不堪言,尤其三征辽东几乎是扫地为兵,天下的百姓就算不是十室九空,也已经七空,而他,竟然说,天底下的人还是太多了!
商如意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颤声道:“陛下,陛下真的认为,天下人……多吗?”
楚旸慢慢回头看向她,目光更冷了几分。
“不多吗?”
“……”
“你大概还不知道,朕才下令在渤海郡造船,不到半个月,那边的民夫就聚众十万开始造反;还有梁士德、王岗寨的人——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宇文晔不会没告诉你;而龙门,去年束端的叛乱才刚被平定,今年,他的堂弟又开始造反,如今已经跟陇右薛氏联合,更是要兵指大兴。”
商如意的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看来,宇文晔跟她说的,还是缓和了不少。
若真像楚旸说的,大兴城——也就是大业王朝真正的国都,只怕已经难保,而一个国家连国都都保不住,国祚还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