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寒风呼啸着吹过一片树林,枝叶摇晃,林涛阵阵,如同千军万马在这片漆黑的夜色中奔腾不止,令人心惊胆战。
但其实,树林中只有几骑人马而已。
这些人黄昏方至,来了之后便隐匿身影在这片树林当中,不论天气多冷,寒风如刀,他们都没有点燃一点火星,直到太阳落山,才看见他们走到树林边上,其中那个领头的精壮魁梧的身影,正是宇文晔。
只见他站在树林的边缘,一双冷峻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漆黑的天幕下,那团巨大的,如同卧虎一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阴影。
那里正是他们今夜的目标——太原城。
之前与聂冲他们约定,要在今夜子时动手,他们便是来此处观察太原城的情况,但若大军直接出动容易被太原方面察觉,从而提前备战,所以他让大军缓行,到离此地相距数里的地方暂时不动,而他则带着申屠泰、善童儿等几个亲卫轻装简行来到这里。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足两个时辰。
因为是轻装简行,众人身上的衣裳都不算太厚实,虽然身强体壮不惧寒冷,但为了不被发现而完全不点篝火,就这么顶着冷风吹了半天下来,这滋味谁都不会太好受,几個亲兵都已经冷得嘴唇发紫,连申屠泰也打了两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林地边的宇文晔。
身为秦王,他的衣衫也并不比寻常士兵的更厚实,还这半个多时辰就站在最冷的风口上,几乎一动不动,却没有一点感觉到寒冷的意思。
反倒,他的目光和神情,比那风还冷。
其实众人皆知这位秦王殿下性情坚毅,但今天,他的坚毅中却透着一种冷硬之感,好像故意要让自己冷一点,更冷一点,才能扑灭心中的无名之火一般。
看着他的背影,众人无声的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隐隐的忧虑——虽然不了解在县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今天出兵之前的情况的确有些奇怪。从来都十分关心军事的秦王妃竟然没有随军出征,哪怕此次与之前扶风的守城战不同,会危险得多,她身为王妃不必随行,可若在平时,她至少要露个面,为秦王所率领的大军送行才是。
但今天,她完全没有出现。
不仅没有出现,秦王在离开县衙之前,还留了不少人在县衙,那阵仗,像是在防止什么人逃跑似得。
再回想起从长春宫那边传来的消息,众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一路行来,包括在此地蹲守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人敢轻易说话,随行的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直到这个时候,又一阵寒风袭来,吹过人的脸颊像刀割一样,风中还卷尘沙,一下子落入了宇文晔的眼睛。
他“唔”了一声,立刻低下头去。
申屠泰对着善童儿递了个眼色,善童儿眨眨眼睛,小心的走到他身边:“秦王殿下。”
“……”
宇文晔没有说话,只用力的揉了一下眼睛。
善童儿轻声道:“殿下,这个地方是风口,殿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容易着凉。还是到树后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宇文晔淡淡道:“不必。”
“可是,你的身体——”
“我说,不必了。”
虽然只有两个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而其间,更夹杂着一丝与寻常不同的冷厉,再加上他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了一眼,眼睛充血通红的样子令人心惊,善童儿虽然并不是个胆小的孩子,这个时候也吓了一跳,还没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的噎了回去。
他嘟着嘴,无奈的回头看了申屠泰一眼。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的一个亲卫突然回过头去,看向了林地外的那条路——也就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
“嗯?有人?”
听见他的声音,宇文晔和善童儿立刻转头看向他,宇文晔立刻道:“怎么了?”
那亲卫微蹙眉头又听了一下,轻声道:“殿下,好像有马蹄声过来。”
“哦?”
宇文晔眸子一沉,一挥手,众人立刻都在树后隐匿身形,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骑人马从小路上疾驰而来,却是钻进了树林里,口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哨声。一听到熟悉的哨声,善童儿他们立刻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去,盘问了两句便将人带了过来。
那正是宇文晔留在祁县的一个亲兵。
此刻,这人神情焦急,气喘吁吁的上前来对着他叩拜行礼:“拜见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
宇文晔只简单的一抬手便让他起来,然后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亲兵脸色有些苍白,看了他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颤抖着声音道:“小人,小人来向殿下报信,也向殿下……请罪。”
“你说什么?”
听到“请罪”二字,宇文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他上前一步,低头看着那亲兵:“出什么事了,说!”
最后一个字他低喝出口,震得那亲兵哆嗦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恕罪,我们,我们没看好王妃。”
“什么?!”
宇文晔一下子睁大了双眼,而周围的人也都大惊失色,尤其善童儿脸色都变了:“你说什么?如意姐姐她——”
宇文晔脸色沉下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亲兵说道:“我们,我们原本是在县衙守着王妃,但没想到,王妃打晕了给她送饭的那个丫头,装扮成那丫头的样子跑了出去;我们发现之后,急忙跟着,结果——还是没赶上,王妃出了城。”
宇文晔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晦暗的天色下,他的眼神也在那一点闪烁之后黯了下来,道:“她出城,难道,去长春宫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不仅冷,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那亲兵又哆嗦了一下。
见此情形,宇文晔感觉到不对,眼神立刻又冷了起来,盯着那亲兵道:“嗯?”
那亲兵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我等追出城去,原本,原本已经要追上王妃了,但没想到,突然有一队人马冲出来,把王妃给,给抓走了。”
“什么!?”
这一下,连申屠泰和善童儿他们都按捺不住,发出了惊呼。
宇文晔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
他立刻道:“是谁?”
那亲兵道:“那伙人,看装束,像是——西突厥的人。领头的,带着一只狼头面具。”
一听到这句话,宇文晔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而站在他身边也有些紧张的申屠泰也拧起了浓眉,那张老虎一般凶悍的脸孔上露出了一丝惊诧和不安,转头看向宇文晔,小声的说道:“殿下,那,那是——”
他在落草王岗寨之前,在军中服役了数年,也跟西突厥交过手,所以,知晓对方一些主帅战将的身份。
而在西突厥,唯一会佩带狼头面具的人就只有——
“阿史那朱邪。”
宇文晔低沉的声音响起,同时,他的眼神也变得冷厉了起来:“西突厥的,大王子。”
“……!”
一听到这个名字,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史那朱邪,此人乃是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刹黎的长子,人称朱邪王子,性情阴鸷,善谋能断,麾下有一队骁勇善战的重甲骑兵,所向披靡,阿史那刹黎能弭平叛乱,重新统一西突厥,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这个儿子和他的重甲骑兵。
不过,这个阿史那朱邪的来历,却不同寻常。
对中原王朝而言,突厥是草原部落,在分裂成东西两部之前,就只被统称为突厥,但实际上,突厥的内部也有不同的部落氏族,阿史那部族是实力最强大的王族,历代的突厥可汗都出自这个家族,而除了阿史那,突厥内部还有几个强大的部落,比如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等。
其中一个,便是朱邪部。
这个部落以“朱邪”为姓,擅铸铁,造重甲,在突厥内部也是一个极有实力的部族,却一直不肯归附阿史那部,也造成了西突厥分裂后再度统一的困难。
当然,之后这个部落被阿史那刹黎彻底收复了。
而收复的契机,就是朱邪部首领的女儿——据说阿史那刹黎与她相恋十数年,哪怕两个部落战火纷飞也阻挡不了这对恋人的恋情,而为了与情郎相会,这个女人告知了阿史那刹黎不少朱邪部落的守军的情况;之后,阿史那刹黎凭借这些信息率部杀进了朱邪部落,将部落首领一个不落全部杀死,朱邪部至此灭亡。
而那个女人,也在部落沦陷的当晚,自杀身亡。
没有人知道她在临死之前,有多痛苦,有多悔恨,她甚至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帐篷,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给大获全胜之后,披着一身她的父兄的鲜血前来寻她的阿史那刹黎。
可是,她却给阿史那刹黎留下了一个儿子。
这个孩子,便是阿史那朱邪。
因为之前不敢承认他的生父是与朱邪部落为敌的阿史那刹黎,这孩子一直是个私生子,为朱邪部众人所不齿,之后母族覆灭,他也被阿史那刹黎带回到身边。虽然身为刹黎可汗的儿子,可因为出身,也不受突厥人的重视,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因为是朱邪部罗的遗孤,所以就以“朱邪”为名。
没想到这一次,他会出现在祁县,还会掳走商如意!
不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祁县?
又为什么,要掳走商如意?
难道说——
宇文晔突然抬头,虽然光线晦暗,却也能清楚的看到他的两眼有些发红,令人心惊,只见他沉声道:“阿史那朱邪带了多少人马?”
那亲兵立刻道:“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对方人马不少,少说也有近万人”
“……”
“当时,把祁县守军都吓坏了,以为突厥人要来攻打祁县。只是,他们到了城门口,正好遇上王妃出城,他们好像认出了王妃,就将王妃掳走。之后,他们在城门口绕了个圈,就离开了祁县。”
“……”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事,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