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天晚上,宇文晔的话威胁感满满,吓得商如意第二天都提心吊胆的,不过,他却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毕竟一场大战结束,而且他和太子又是两路领兵统帅,回朝之后有太多的后续事务需要处理;再加上,他还得安抚在宇文愆被册封为太子之后,自己这一边的人心,所以接连几天都是天不见亮就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往往已是夜半三更。
那个时候,商如意早已入睡。
看着她安静的睡容,宇文晔也不忍心惊醒她,只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吻一吻带着花香的发丝,便睡了。
就这样过去了小半个月。
这一天,商如意难得在醒来之后看到宇文晔带着练剑练出的一身汗从外面走进来,看着晨光下他周身蒸腾而起的热气,那种熟悉的感觉令她心中大喜,忍不住道:“你今天不出去啊?”
宇文晔摇摇头:“兵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说着过去洗了把脸,又看着商如意道:“你倒好,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你却睡得人事不知。”
商如意忍不住有些脸红。
说起来,她也不是个懒散的人,可最近就是有些贪睡,晚上早早上床,早上却很晚才醒,加上宇文晔每天早起离开的时候都会吩咐图舍儿他们不要惊扰了自己,所以她有的时候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的确有些不像样。
虽然她平时嘴上不肯饶人,但这一回到底是自己理亏,只能轻声道:“好嘛,我今后不贪睡了。”
见她这样,宇文晔反倒笑了起来,道:“罢了,春困秋乏,硬撑着对身子也不好。只是睡过之后多出去走走,免得身子骨僵。”
“知道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洗漱,等到整理完毕,尚食局就送来了早膳,因为之前宇文晔已经吩咐过,所以他们送来的早膳比正常的份例减了近半,足够两個人吃的,并不靡费,味道却很好。两个人这些日子也难得有这样相对而坐,悠闲的用膳的时间,再加上外面天气还不错,于是心情大好,两个人都吃了不少。
吃着吃着,宇文晔道:“我昨天跟父皇请了旨,今天带你出去逛逛。”
“真的?”
商如意一听,眼睛都亮了。
回来这半个月,虽然比起之前出征的时候要舒适悠闲得多,但每天只待在这千秋殿里,来来去去就看着内廷的风景,见这几个人,也让她怪腻的,想要出宫去走走,可自己一个人出宫到底不是那么回事,没想到宇文晔连提都没提,就帮她定下来,忍不住笑道:“太好了!我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说完又问:“那我们去哪儿啊?”
宇文晔道:“我跟辅明约好了,先去神倦阁见面。我看他这些日子做事的时候总是不住的走神,平常都不会这样,所以想跟他聊聊。”
一听沈无峥的异样,商如意立刻担心道:“他怎么了?”
宇文晔道:“我估计,应该是虞明月那些话让他这些日子都心中难安。虽然我不怕那个人,但知己知彼,我还是想要听听,你那兄长到底从她那里问到了些什么。”
商如意连连点头:“我也是。”
“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宇文晔的眉心轻蹙了一下,道:“裴行远那家伙,直到今天,都还没销假。”
“啊?”
听到这个,商如意又是一惊。
之前楚若胭那边就探清了一些消息,裴行远不是生病,而是受伤,不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只说伤得应该不严重,他还能见去探望他的人,还能谈笑风生,但没想到他休息了这么久都还没销假。
看来是有些不寻常,得去看看他才行了。
于是商如意道:“那快些吃吧,吃完了之后咱们早些出门。”
宇文晔笑着点点头。
虽说两个人都抓紧了时间,但秦王和秦王妃出宫,毕竟不可能简单行事,等两人安顿好一切,走到宫门口上了等候的马车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巳时。
街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上一次坐着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行驶,似乎还是瘟疫解除,长乐坊放开的时候,没想到一晃眼就过了几个月,比起之前还人人自危,街巷冷清,此刻的长安城内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跟在马车外面走着的图舍儿也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场景,眼睛都直放光,但现在她也得顾忌着秦王和秦王妃的体面,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的东瞅西看了。
商如意撩起帘子的一角,看着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抿嘴轻笑。
宇文晔原本闭目养神,听见笑声,转头看她:“怎么了?”
商如意笑道:“我笑舍儿,总算有点稳重的样子了。”
宇文晔也笑了笑,道:“今天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跟着你出来的机会,她哪里敢放肆,不然下次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商如意道:“是因为卧雪之前跟着我们出去了一趟,不跟她抢罢了。长菀——也亏得长菀处处让着她。”
宇文晔笑了。
笑过之后,他的神情又微微一黯,然后说道:“当初母亲买下她,就是看重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再说跟在母亲身边那么多年,有些刺也都调教好了。”
“……”
“而伱那丫头,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们两个性子互补,跟在你身边都好。”
“……”
“再加上一个卧雪,你身边的人也算都不错了。”
商如意知道他看人向来极准,这三个丫头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跟在自己身边各有用处,的确很不错了。
这时,神倦阁到了。
商如意小时候来过这个地方,是长安城内最大的酒楼,而且主人家也倨傲得很,楼中的酒菜贵逾天价,令大部分人都望而却步,可他却对文人墨客网开一面,尤其能在楼中留下墨宝,且得到主人赞赏的,甚至能免去数月的酒钱,因此文人墨客接踵而至,一些赛诗会,赛歌会也常在此地召开。
所以,这里虽然算不上客似云来,却又是长安城内最令人向往的酒楼。
此刻,宇文晔留了图舍儿他们在下面,自己便带着商如意走了进去,因为出手阔绰,加上又有沈无峥这样的人等候,那店小二哪怕不认得眼前的是秦王和秦王妃,也殷勤不已的引着他们上了楼,果然看到沈无峥坐在靠窗的一处座位上。他面前摆了一杯清茶,还有店家奉送的几样果品,可一点未动,只望着远处的发芽的柳枝和冒着粉红骨朵的桃树出神,眼中却并没有映出那斑斓春色。
宇文晔和商如意走过去,商如意轻声道:“哥。”
一听到她的声音,沈无峥立刻回神,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忙招呼他们坐下,又让店小二过来点菜,但宇文晔和商如意刚刚吃完东西,也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两杯茶和一些新鲜的果品便作罢。
商如意坐定后问道:“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沈无峥的眼神微微一黯,却也并不隐瞒:“我在想虞明月跟我说的那些话。”
一听这话,商如意和宇文晔对视了一眼。
她早起就听宇文晔说这些日子沈无峥做事的时候时常走神,似乎就是因为虞明月的那些话,此刻看来正是如此。而且连喝茶的间隙都会令他走神,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到底想了多久,多深。
商如意忍不住道:“哥,你那晚到底为什么要去找那个虞明月?她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沈无峥沉默了许久,才沉沉道:“那天她说的那些话让我心里很难受。我找她,是想要问个清楚,问问她的那个‘故乡’,是不是人人都不聆圣人训,是不是以恶行为荣,而不行仁道。”
说着说着,他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商如意恍然大悟,这就是那天宇文晔说的,他的反应有些过激的原因。
对于沈无峥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坏人的出现,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无德,不算什么大事,但虞明月来自的地方与别不同,几百年后,虽然他们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但却象征着一种目标,让他们仿佛看到自己这一生所奋斗不息的终点似得。
可是,虞明月的所言所行,让他开始怀疑起未来的一切。
就好像,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们,宇文渊创建的大盛王朝会是一个罪恶的,在史书上留下不堪的一笔的王朝,他们也会难受,甚至接受不了。
而说到这里,沈无峥的眼中也浮起了隐隐的怒意,道:“如果她真的是几百年后来的人,如果那个时候的世道真如她所说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还说浩然正气是有毒的话……那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甚至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咬牙。
可见,虞明月的那些话,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沈无峥手中握着茶杯,手指不断的用力,连指关节都挣得发白,他道:“我从不否认人有善恶,因为善恶都是人的天性。可是,善恶不固,善可堕落为恶,恶也能修行为善;而人,生而为人,为万灵之长,就是要懂得修行,懂得去恶存善。”
“至于她说的,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是世间的无奈,却也是有识之士应该以身为则,甚至为盾,去抵御的恶相。但她居然以此为律,为准,反倒去辱没心中怀有善念的人。”
“如果让那种念头盛行,那么,那不仅是她的悲哀,也是她所存的,那个世道的悲哀。”
听到他的这番话,商如意也沉默了下来。
再开口的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晔,只见他眉心微蹙,眼神中也第一次有了一种闪烁不定,道:“那,她所存的那个世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道?”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提起这个,沈无峥神色稍霁。
他冷冷道:“这个虞明月平日里说一些歪理倒是能言善道,可真正要让她说明白一些东西,她却颠三倒四,连自己活在什么世道都好像弄不清楚。”
“那她——”
“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一句话就说清楚了。”
“哦?是什么?”
沈无峥抬头看向宇文晔,道:“她说,她所在的那个国家,几十年都没有打过仗了。”
“……!”
一听到这句话,宇文晔的眼睛都亮了。
不仅宇文晔,商如意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诧异的道:“几十年都不打仗?”
要知道,从他们小时候记事以来,哪怕是文帝统一了天下,也并非天下太平,也时不时的有反贼,甚至盗贼四起,又或者因为天灾人祸,老百姓吃不起饭,就聚众早饭,所谓的“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虽说是大臣们朝贺时常说的贺词,但真正做得到的,哪怕纵观历朝历代,也几乎少有。
更何况,是几十年无战事。
虞明月所在的世间,莫非是仙境吗?
连商如意都忍不住喃喃道:“这,这也太好了吧。”
“……”
“既然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她还会说‘修桥补路无尸骸’这种话?这种事情,在乱世里都不好说的。”
宇文晔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么好的世道,却能让她生出那样的心思,可见不是世道不好,是她那颗心歪了。”
说罢,又对商如意道:“让你还听她的话。”
商如意一听就知道他又责怪自己那天晚上听了虞明月的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立刻嘟囔道:“那句话……虽然狭隘了些,可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对自己一心一意呢。”
说着又故意瞥了他一眼:“男子不也希望自己的妻子对自己一心一意么。”
他们两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火热,沈无峥看着,淡淡一笑,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道:“不过说起来,她的那些颠三倒四的话里,我听得很明白的倒是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