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德十四年夜,雷雨交加,金乌坠尘。 空荡的室内有轻微的回响,一遍一遍重迭着呼吸的尾音。 温钰眼神涣散,伏在铁床上不停的颤抖。 他抬头望着那扇狭小的窗口,外面是一眼望不尽黑暗,寒风,扑打得脊背火焚刀燎。只觉得钟鼓迟迟间度日如年,一切被都胶凝住了。 他往生无妄,他好想死。 那意念如洪水猛兽将他淹没,随着水波沉溺到底,一颗心栖遑遑的落不到实处。 直到濒临死亡的本能让他猛地一抖,霎时惊醒了。 温钰眯开眼睛,适应天光大亮,扶搭辐辏坐起来,心悸骤乱咻咻。 管彤顺着他的背,做出个笑脸安慰他,拿起手帕给温钰擦汗,“咱们进玉门关了,就半个时辰前。” 温钰心陡然高悬,抬起眼睛向车外看,晚霞如丝绸缠悬高空,四周一派祥和的景致。 “今夜歇在何处?”他问。 管彤哎了一声,“方才问了一路,大小的驿馆全歇业了,说最近形势急不接客,让咱们去这地最大的驿馆懿林仙馆问问,或许能通融。” 形势人人自危,温钰骤不及防。 不久前平阳政变刚以武后畏罪自裁而收尾,嘉靖帝惊悸暴毙,言贵嫔就带着嫡子坐上了金銮殿,又命大司徒阙准辅政,代幼帝执管诏令。 眼见大魏御龙之权丧失,藩邦跌宕不平,举义的被问罪围剿,观望的按兵不动,林林总总剔除几批,唯二分庭抗礼只有中山王刘尧和襄王祁昊。 而他这个前任太子,天下笑柄,属实是被迫滥竽充数的。 他缓缓抬了头,慢悠悠的说:“国运多舛百姓生活不易,一会好好问,能收就收,不收便不收,切记别为难人。” 管彤动作微凝,一想到温钰所受的苦楚,管彤就心生委屈,“您呐就是性儿太好了。” 见郑懋离车子远远的,他忍不住埋怨,“当初您被驱逐的时候,他们站干岸,如今形势变了,倒想起您来,这算什么事,打秋风都不带这么打的,这算盘也忒响了。” 对于往事,温钰只是笑了笑,从布兜里面掏出个橘子递给他,“吃个橘子压压火气儿。” 管彤听话剥了吃,“您是淡然。” 温钰弯着唇,“我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懿林仙馆在玉门关的鼓楼街东巷,坐标在一簇梅岭之间,被鲜红的梅蕊和香气团团包裹,由于修护的好,整间屋子从外面看起来亮晶晶的。 马车刚停在门口,就有小厮上来打千,一口一句“贵客”把人往屋里迎。 郑懋摆出一副忠臣骨干的架势,恭恭敬敬的请温钰下车。 “蒙获统领正在接应的路上,两三日便到,这些天您歇歇脚。” 温钰既客气又疏冷,“郑伯瞧好就成。” 郑懋点点头,他知道温钰是个淡淡的主儿,最是好生说话,方才一问不过是本着忠仆的道理做好表面功夫,人点了头,往后事情才好办。 管彤跟在温钰一侧,看了看懿林仙馆门口的布置,起先是个跨桥,两边叠着罗松,再往前是斗拱的长廊。 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靛蓝月夜下,处处灯光相映,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之景,与其说是驿馆,不如说是私家园林。 “听人说,懿林仙馆原是石舫别苑,所以修缮极佳,楼台亭阁皆按照长安风光一比一造的,再算上鲜花灌木,上等的工匠,加起来起码万数。” 他双眼微眯啧啧感叹,“辨识金银有路入,活脱脱一个销金窟,怪得有‘小安阳石氏’的浑号。” 一个“小”字足以肯定它的名望,能称得安阳石氏一半,便是誉名有加,想起前朝那位财阀霸主,真是富若悬河。 当初高祖皇帝有意招安安阳石氏,曾派人百般说劝,就在勒令前夜,安阳石氏离奇失踪,至今都无踪迹可寻。 温钰一脸倦色,管彤扶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往里走,“这风景养人,主子也松泛松泛。” 正想招呼掌柜,回音空寂寂的从大堂回响而来,四围漆木香薰,鎏金雕花,与奢华极不相称的是宁静如死水的氛围。 除却方才相迎的小厮,门庭冷落,连个婢女也不见。 管彤暗自腹诽,“这是……又歇业了?” 那晌想头刚落地,一个老嬷嬷笑眯眯的从纱帘后走了出来,福了一福,“这厢客人远道,哪有谢客的理,恭候诸位。” 她看了温钰一眼,那意味有些捉摸不透,“公子一路辛苦,天黑露重,待会到屋里好好歇息,什么吃的喝的玩的都给您备齐了,再者还要添什么就尽管指使咱们,咱们保管尽心还不够呢。” 温钰温和的笑了笑,“麻烦您了。” “嗐,小公子有礼,可使不得谢咱。”她勾动唇线,摇身招呼起来,“还不赶紧着,天字一号一间,上房十间,快请贵客!” 声一落,成群的人流从后厢拥出来。 各个粉香玉琢、芙蓉美面,依自划开站成一排把人往里面请,宛如广寒盛宴似的。 原以为这热情也就到此方休,哪想一进屋,十几个红妆绿裙的侍女端着漆盘翘首恭候。 一个侍女先起声,“沐浴的香薰公子是喜欢茉莉还是喜欢玫瑰?” “单衣您是喜欢荼白还是喜欢天水碧?” “鞋子您喜欢穿圆头履还是云头履?” “发冠您是喜欢金的银的还是玉的,笼纱布的也有。” “外衣呢……” “香囊呢……” …… 最后一个侍女脸色酡红,抿唇半天不语,“奴婢……奴婢是送亵裤的……” “……” 管彤大袖一挥,脸憋得青紫青紫,“行行行!放下吧,都放下吧!放完都赶快走,没事就赶快走!都快出去吧!” 这厢温钰淡如秋水,环顾着两进厢房往暖阁里去。 珠帘内红毡袭地,左墙放着彩绘漆木塌,搭着白狐皮小褥,窗外是一片艳艳的红景。 管彤折身敞开纱帐坐床边收拾包袱,满脑壳的官司,“冷的冷死,热的热死,怪的怪死,可有窝总比没窝好,也没得挑。” 温钰温文微笑,从书架上翻出几本书,坐在窗前的小案旁打算耗一耗时间。 管彤瞧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儿,心里担忧,便从兜里掏出六枚铜币,“要不您等会再看书,让奴才给您算一卦?” 温钰不说话,只是默然把书收在了一边,难得的兴致,管彤着急忙慌的抖起响儿来,一通呼噜,才亮出一卦,是水泽节卦。 “时来运转姜太公,登台封神喜气生,到此诸神皆退位,总然有祸不成凶。” 他喜滋滋的拖他一把,“主子您此番回程肯定逢凶化吉。” “……” 温钰回味着,挤出一个笑,“两年前你给我算过这卦。” 两年前是嘉靖元年,正是他皇兄登基将他贬斥驱逐的那年,可谓大祸大凶,下下卦。 管彤脸红起来,把卦像全推开,又重新摇起铜钱,啪的一声往地上一摆,“这个呢,乾为天卦。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 “……” 温钰把书重新端了起来,“四年前你也算过。” 如果说一个人从天穹落到地狱是劫难,那四年前必然是劫难的开始。 以他母亲呼延皇后获罪为开端,再到他这个太子连坐被废,最后到他舅舅真定公戍边游离。 那一刻,他是天之骄子成足下蝼蚁,金枝玉叶变蜉蝣草芥。 他成了所有人的笑话,也成了宫中所有人欺负的对象。 温钰恍然如梦。 但比做梦更可怕的是,噩梦是真的。 管彤气咻咻的又摆弄起铜钱,到底又掷出一个新花样来,他盯了半晌,反没了话说。 温钰递他一眼,柔声问:“怎么不说话?” 管彤支吾一声,抿了半天唇才开口,“它说您……说您有欲火焚身之兆。” 温钰自然是一个美好的人。 他像山涧烟雾朦胧的溪水,像照在树影花林间澄澈的月光,温润且美好。 他也想遇到一个美好的人。 只是今非昔比,拖人下地狱实在非他所愿。 美好的人,总会有更美好的人来配。 他一笑了之,有些泛苦的味道,身在地狱贪恋芳华,他想想便罢了。 不知怎的外面嚷嚷起来,迷迷糊糊好似有人拿着铜锣敲击呐喊,“走水了……走水了……” “……” “……” 管彤狠狠抽了两下乌鸦嘴,焚身之兆……这是焚身之兆,他真多嘴! 寒冰点火都能着,这也不是第一次,温钰看他自责,无奈的安慰他,“小灾小难保平安,不成事,不成事。” “要不奴才……” “……你不要再算了,吃点果子吧。” “……也是。” 温钰掀开一页书,尚读足一刻,屋子猛地一震,接着就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脸色一绷,警惕地趿鞋下塌,露出思索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目光诡异。管彤咽了话,走上前把门打开。 敲门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张圆扁脸,五官平平无奇,眼睛定定的落在温钰身上。 温钰眉间一皱,“班若……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