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贯主持外邦社交的大鸿胪卿袁中贯,才不得不开口挽尊,“陛下爱惜赐酒只关乎心意与否,若是远方之朋失了敬意,且不是顾此失彼。” 宁脩眸中精光一轮,露出几分鹰隼般厉色,“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张嘴再过巧舌如簧,也未必事事都能曲折利害,何况嘴与心之间还隔着张皮,焉能剥皮而窥。” 临海王笑了笑,“殿中有酒,有鼓乐,有美人,何必说着这些,可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好时光。” 庞统唇边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有解围的意思,“这话说的是,今夜花好月圆,朋满宾客……” 他的话并没有完全说出来,就被宁脩一眼骇住了舌头,“酒乐和声待良人,非彼良人,也是了无情趣。” 僵局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温钰和朱嵇对视一眼全都保持了沉默,深知这个使臣宁脩并非善类,由不得目光微微侧向九五之尊的天子。 皇帝素淡的笑容保持得恰到好处,终在一杯满饮后,酝酿出一番良言,“破镜重圆,分钗合钿,若因意气用事而纷飞而去,适才得不偿失。” 挥了挥手,命李广捧来一尊金罩子,缓缓掀开在他二人眼前,“这块襄王玺,乃朕亲命能工巧匠雕琢敕造,还请使臣待朕问好。” 那王玺原是皇帝早先就打好的,本是普通的赤金王玺,直到得知祁昊屠城平阳泄愤的信儿,才特点命人在襄王金玺上镶嵌的玉石,如此承他一份殊赏,算是圆了自己跟阙氏授受传国玉玺的场子。 而今新帝初立,百废待兴,他人又在关陇立脚不稳,难免有后顾之忧,深知这时候没得同祁昊翻脸的道理。 一切不过是权益安抚之计而已。 案上灯火融融,给温钰的脸颊度了一层金粉,觑着一双眼睛,窥着在场的形势演变,心里早已百转千回。 侍中王弥颇有嘚意,笑晏晏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襄王乃拥功能臣,更何况吾主与襄王恩义情深,乃生死患难之交,且有莫忘之时,若受流言失和,才叫得不偿失。” 袁中贯以宁和的面色相对,“自古帝王掌玉玺,诸侯王则掌金玺,如今襄王玺却是金中嵌玉,可知襄王在陛下眼中非比一般,襄王大喜。” 皇帝颐然而笑,极是满意得拿起一盏酒向宁脩敬去,“襄王乃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如今北方安定,阙氏奄奄一息,朕与襄王各归其位,来日家国安太,尚需携手攻克。” 他的示好之心,如涛涛江水拍着青堤杨柳,一涛一簇,激荡在人每一处的心弦上,何况赐于金玉王玺加殊荣,已是罕见的恩典。 宁脩见皇帝如此殷切,如冰封秋江的脸色,才有渐渐融化的迹象。 “烦陛下炊金爨玉,我家主上不胜欢喜。”便重斟了酒水一饮而尽,“有道是礼尚往来,我等自非不会空手而致,略表心意,望陛下笑纳。” 有侍从以丝绒盒献上一个如意金镶玉项圈,赤金成色鲜明,玉色也温润,光泽莹辉的质地,无一不在宣誓这确实是一和价值连城的项圈,只是虽然金贵,却不知用意。 庞统一语道破,“这是襄王命人攻占平阳皇宫时,在阙氏扶持的幼主身上取的,如今幼主已除,言贵嫔已死……” 宁脩立刻拂了他的话,笑靥生色,另做他讲,“襄王托我等带来此物为证,上表陛下,乃唯一正主,天下之人皆不可逆,王土之下亦当顺服。” 一而再再而三得遭人截舌,庞统嘴唇微微泛白,却不得不抿翅低头,“正是如此。” 温钰笑意更深,慢慢饮了一杯。 皇帝眸色似霞光萦旋,抬首间,笑容已划过唇际,“襄王之心,朕喜不自胜,使臣请尽饮,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朕为你们送行。” 如此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温钰所不能想的,寻思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春夜幽凉,冷冽如冬,当歌声与酒气尽数褪去的时候,天边的云霞已晕染出残虹的颜色,穿梭在亭台高楼之间,永夜来临前的蒙昧,总是阴翳翳的。 檐下的风霍霍穿行,地面上的砖块纵横交错,混集在宁脩边上一堆的人影,他们侃侃而谈,言笑晏晏,显得有些热闹。 反而让宫灯焰火的照应下,牵得庞统身影无尽的幽长,漫成孤清纤细的一道。 墙头的琉璃瓦上倒映着晶亮亮的光,映在人脸上,有蓝蒙蒙的冷气,而况温钰本就面如秀玉,更添了几分凌冽风光。 “可是酒菜不合,宴会之上便不见庞副使尽兴。” 庞统下意识沉定了步子,警觉地盯着他,到底温钰是早先的太子,得禅位以安养,其身份就足以叫的戒备和警惕,“陛下爱惜赐饭,怎会不合。” 温钰淡淡一笑,“陛下乃仁义之君,襄王也是贤王之主,庞副使侍奉于襄王,就是侍奉于陛下,并无二别,来日加官进爵尚未可知。” 庞统声音渐近萎靡,“殿下抬举了。” “宁正使珠玉在前,庞副使且会差矣,哪里是孤抬举,而是您妄自菲薄。”温钰安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黄沙掩盖不住珍珠的光芒,无非是前缀之下,您不得不韫匵藏珠,只要诚心所向,必然终得所偿。” 他的话如啸行的风吹进庞统心里,“殿下一路而来曲折辛苦,臣亦能体会。” 温钰清越的声音,如弦拨动悬梁之心,“都说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孤运气好,如今的陛下就是仁君圣人,孤才得以封王加爵。” 唇角绽出一片闲颐,“其实只要所侍奉之人贤名通达,再加以自己努力,功名利禄来之亦然,庞副使宽心便是。” 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庞统心口如被千斤重石用力坠到底处,不觉昂起来垂搭得头颅,“是呐,时移世易,人定胜天。” 那轮月亮只余一个轻浅的光影,散在重檐庑殿顶的翘脚上,游廊的灯,一盏一盏错落,忽明忽灭的摇曳,犹如刀光剑影一闪一闪在眼前晃过。 温钰入夜受召而来,一撩身上腾螭祥云月银色长袍,扣了头,待高座上的人唤过“平身”才端然在一侧。 迎目可见皇帝喜悦之色,频频举着一卷传书扣手,“你来的正好的,朕方才得了信,你舅父的副官谢赫已经将阙氏残部困入城中,正在甬道待命呢。” 温钰牵了嘴角,“所谓东西跳梁,死于罔罟,阙氏既如此,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眼底刚攒了一把恩仇快意,愈要再说,然而门外忽然想起嘈杂的步子。 李广晃着袖子飞进来,急得眉头发怵,“陛下,襄王使臣庞统夜扣宫门,说有要事禀报,奴才怕事态紧急,特来请问一句,是宣或不宣?” 温钰眼珠一转身后,“夜扣宫门确实有失礼制,只是不知是何紧急之事,能让庞统逾越规制行此莽撞之举。” 现今正是朝局危乱的微妙时刻,偏偏这个时候,襄王来使不在宫外国宾馆休息,而来惊搅宫闱,何尝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呢。 旋即皇帝面色跟水漏似一滴一滴阴沉下去,“宣!” 庞统进来发鬓还有被夜风袭乱的痕迹,连裙角都卷了起来,他来不及整理,便伏跪在了地上,“臣漏夜前来,自知于礼不合,可十万火急,危如垒卵,臣不得不报!” 皇帝身形微微一晃,“出了什么事?你慢慢道来。” 庞统拧着眉,眼里的火苗剧烈的跳动着,“臣视陛下为天下之主,自当辅佐之,效忠之,所以夜扣宫门,便是为了揭发襄王指使宁脩所行的悖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