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浊杯浅盏问前路,明河渺兮水难渡。 独行市井无人识,默默,江湖万里昙花落。 纵是花流水逐波,千载,旧人伊如烟云破。 倚剑昭歌笑而今,红颜,多为白骨人依旧。 ------ 靖安三年,大年初五。 冬风萧瑟,不知是否因节气不好,昭歌居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 风雪欲来,天色苍苍,暮色皑皑。 兰陵城一顶破败的寺庙,此时却是旅居人的临时居所。 破败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一庄小寺,此刻正静静蛰伏在皑皑大雪之中。旅居人们的耳朵里,灌得均是冬风特有的萧瑟气息。 几名大汉霸占着庙中正中,此时升起一堆火席地而坐,围在火堆旁。他们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牛皮袋子,看那那样子,许是盛了烈酒。 他们应是江湖中人,大过年的却被大雪困在此处,因而惹出了怒气,各个嘴里均骂咧吆喝不停,喷出的酒气没几刻便倾灌了整个小小庙宇。 天子的寿辰在正月里,因此京都昭歌城在大年初一前便戒了严,他们一行人本想去昭歌走镖,谁知路上耽搁了时间如今只能暂时被拦在兰陵。 几个畏缩在角落中的旅人不禁纷纷拿手掩了口鼻,但见大汉众人人多势重、手上又握有兵器,各个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却听远处响起“哒哒”马蹄声,声音虽隔的远了,但因是在雪天,却听的格外清楚。 火堆旁一大汉“呵呵”闷笑了声,大声道:“格老子的!老子被困在这山不见水不见的兰陵城外五天没见过油水,听这马的蹄声,便知是只油光水滑的好畜生!不如抓来下酒。” 那大汉身边的灰袍汉子皱眉道:“九师弟,你怕是喝高了罢!别人家的座骑竟也打主意?这马蹄声一听便是名驹,只怕点子扎手。再者说此处往南三十多里便是神台宫的地界,安生些,切莫惹事。” “神台宫”三个字一出口,先前那满嘴脏话的汉子霎那间醒了酒,摸了摸鼻子不吱声了。 谁知外面那马蹄声却并不曾在庙门口停留,而是一阵风似得疾驰而过。 什么人? 这般大的雪居然还不停留? 几个汉子赶到庙里门口抬眼望去,却只能瞧见一人孤骑的背影——那人不知男女,但背影极清瘦,背后的衣衫几乎被血色浸透,骇的他们酒都更醒了几分。 谁知这还不算完!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队皇室骁骑尉手握利刃途经此地驾马呼啸飞驰而过,看方向正是去追击先前那人的! 几个汉子中武道境界最高的乃是一位“观宇境”,他方才一晃而过,似乎看到先前那一骑绝尘的独行之人,一朵金色昙花纹路在裙摆一闪而过。 金色昙花? 他心头狂跳不止,瞠目喃喃:“......神......莫非是神台宫?” 不可能! 神台宫乃是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大祭司更是当朝国师,宫中弟子又岂会被天宸皇室骁骑尉追击? 一定是他方才眼花看错了,未必就是昙花。 …… 一炷香后,兰陵郊外神仙岭上。 那队皇室骁骑尉齐齐下马,他们面色惨白的扑到岩壁边,震惊的看着崖边一地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纷纷神色大变! 这分明是利刃蓦然拔出人的身体,狂飙出来的血剑! 指挥使心头大震,喃喃自语道:“什么情况,莫非有人已抢先在我们前面先下了手?” 他身后的副指挥使也面如死灰,浑身战栗的失措惊呼: “这么多血......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莫非人已坠入崖底?上头说了要活的......这岂非、岂非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人先前分明本就已经身负重伤,踏血而行。如今在此处又被人伏击重创,只怕是…… 指挥使咬紧牙关,脸色铁青:“找!给我找!快!立刻去崖下,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可是此处乃峭壁,若是下到崖底还需要从隔壁山路绕下去,恐怕会耽误不少时间,届时只怕就算找到了也......” 也来不及了。 指挥使眉峰狂跳,一字一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即便已是一个零落破败的尸骨,我们也必须找到带回昭歌。” 否则...... 只怕他们这些人的九族,都别想落得个好死! ****** 靖安四年,七月。 凌或蹙着眉送走了那对骂骂咧咧、直闹到他们下榻客栈门口的那对书生夫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客房里那两个“惹事精”。 两个怨种十分知情识趣,谁也不看他。 一个抬首望天,一个垂头扣手。 至于认错的态度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确实不多。 凌或将提在双手中的两根长约四尺、被软布包裹着看不清是何物的物件,重重放在桌子上。 “碰”的一声,震得一旁扣手的韩长生瞳孔巨震。 凌或放下手中的重物,将心口的浊气吐了个干净,然后心平气和、尽量不带私人情绪的开了口: “说罢,这回又是为了甚么打人?” 韩长生转了转眼珠,在脑子里急速想着对策。 凌或此人吧,性子好,其实极少跟他们发火,但是每每当他忍着怒意心平气和语气低沉的问他们话时,那才最让人头痛。 韩长生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决定还是十分不讲义气的将这口锅甩个干净为好。 这点小“委屈”,料想谢昭她扛得住! 于是他眨了眨眼,道:“那个......凌或,事先说明,打人的可不是我啊,那都是阿昭一个人干的!她不光是打人,还撕了那书生的书。” 凌或闻言点了点头,偏过头面无表情看向杵在一旁佯作无辜的那个名叫“阿昭”的姑娘。 他淡淡道,“谢昭,别装死,说话。” 那名叫谢昭的姑娘的样貌......说来实在清奇。 观她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本应是位极其清秀美貌的容颜,奈何却偏生长了一大块蔓延了大半张脸的丑陋青黑色胎记,而没被青黑色胎记覆盖的另外半张脸此时也搞得脏兮兮的。 许是方才在外面与人斗殴,厮打之下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她的腿脚好像也不太好,手中还抓着一根近乎两米的棍状物件。 那“长棍”乍一看极像一根形状猎奇的拐杖,长度又像极了一杆长枪。 但你若是仔细定眼一看便会发现,其表面全是锈和泥,活似一根丐帮的打狗棒。 谢昭见躲不过去了,只能长长叹了口气,搔头小声抱怨: “这怎么能怪我呢?那穷酸儒长得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谁知居然因为老婆撞破他与那私养外室的丑事,当街打起老婆来!” “啪”的一声,她用右手重重拍了拍左手握着的“长棍”,好一副振振有词、为民除害的英雄气概。 “——还他哥的被我撞个正着!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亏他还是读书人,要我看这书不读也罢,所幸善心大发,替古往今来的圣贤们撕了了事!” 韩长生当即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没错!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经过就是这么个经过。我们这次纯属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是误会!我担保阿昭今日并没惹是生非!” 凌或瞥了瞥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凉凉抬起眼皮。 “你担保?你难道就比她更有信誉更让人省心吗?” 韩长生可疑的停顿了一下:“唔。” ......好像他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与谢昭勉强算是半斤八两吧。 凌或蹙眉再看谢昭。 “果真如此?” 谢昭瞪眼,就差赌咒发誓了。 “这是自然!”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凌或不禁怔了怔,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解了。 “既如此,那为何方才秀才娘子,也同那秀才一起上门来骂你们?你们不是见义勇为吗?” 说到这里,谢昭也不是很确定。 她罕见的迟疑了一瞬,然后小声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啊,我还纳闷着呢......这小娘子难道疯了不成?我们明明是好心替她出头。” 韩长生“呃”了一声。 他瞟了一眼他们,用同样的音量小声嗫嚅道:“......这个嘛,我可能依稀知道原因。” 两道视线刹那间齐齐落在他身上。 韩长生也不卖关子,他撇了撇嘴,有些看不惯的说道: “我方才趁乱在街上听了那么一嘴,那负心的秀才恨天骂娘,说是家里六房小妾都不能生养,各个都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听说还要连同那个娼门出身的外室、再抬几房妾室进门,骂自己娘子不贤良害他生不出儿子。天老爷啊,他都六房小妾了还不知足?要妻子如何贤良?” 说到这里,他又耸了耸肩。 “那秀才娘子也是个没良心的,阿昭你方才替她挡了一记秀才的扫帚,手臂还因此被那秀才的扫帚划伤了。 这小娘子怕回家以后被秀才责难,居然把气撒到了我们身上,跟那丧良心的秀才一起上门来找咱们晦气,还骂你是丑八怪!简直不讲道理!” 凌或闻言眉头紧锁。 他问:“受伤了?” 谢昭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没有,就一点划痕,长生惯会小题大做。” 这话韩长生可就不乐意听了。 “喂,阿昭,若不是我来得快,你可不是挨一扫帚那么简单。那秀才看着文质彬彬,打女人时下的力气可不小。” 凌或立刻冷下脸来。 早知道,他方才便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 他本以为他们是苦主,这才强忍着听他们诉苦责骂好半晌,原来他还动手打了谢昭? 凌或声音低低的,一听就是在忍着气。 “谢昭,你下次再多管闲事时,能不能先看一看我和韩长生在不在周围?” 谢昭“嘿”了一声,不甚在意的一摆手。 “——都是小事!不打紧!” 凌或眉心紧蹙,不说话了。 他心力交瘁的轻舒了口气......总有种预感,这个惹事精若是不看住了,早晚有一天会横死街头被人打死。 这边凌或还在忧心忡忡,那一边谢昭已经没事人一样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重重点了点头:“果然啊......” 韩长生好奇的追问:“果然什么?” 谢昭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来,鄙人也就只能祝福他们,并锁死这对‘贤夫妻’了。” 人的路,总归都是自己选的。 其实很多命运蹉跎之人,并非一生每一步都是蹉跎苦难。 只是那些人却偏生要往那臭水渠里一猛子扎到底,一路走到黑,任凭旁人怎么拉都没有用。 谢昭安静了还不到一刻,忽然偏过头看着近日来略有些烦躁的凌或。 今天的这顿训斥这么快就风卷残云的结束了? 这也……太反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