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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师未捷(1 / 1)

端阳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到林素面前。 他的手藏在背后,里面捏着一张试卷。学校组织学生效游,每个班有两个名额。班主任不好平衡,便组织学生考试,前两名才有资格参加。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端阳不怕考试,以往他考得好成绩时,父母都会给他奖励。母亲奖励他两个小时自由玩耍时间,父亲给他的奖励则是一张电影票。这在李家,绝对是最有分量的奖励。电影对于孩子们的吸引大于玩具等一切事物。 “姆妈,这是我这次考试的卷子,考得不是很理想。”端阳将卷子递给林素,观察着她的表情。除了要奖励,更想让姆妈高兴。 “你就是要好好读书,为你爸争口气,也给妹妹们树立榜样。九庄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你爸一直希望你们几姊妹能够考上大学,能够在九庄扬眉吐气,也给咱们李家争光。”林素接过端阳的试卷,看到上面的分数,脸上的颜色生动了几分,端阳很久没看见母亲舒展眉头了。 “姆妈,许老师说我肯定能考上重点中学。这次考试的前两名可以参加学校组织的游学活动。只是,需要交500元钱的费用...”他忐忑着,终于将下半句说了出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肯定要参加啊,多难得的机会。钱的事,姆妈来想办法...”林素停顿一下,目光掠向端阳,孩子长得特别快,个头与她平齐。她不想让端阳失望,更不想让孩子们觉得,没有了父亲,一切都与以往不一样了。 “要不,我不去了吧?”端阳小心翼翼地,这500元应该是巨款吧。 “怎么不去?这点钱,若是你爸在....”林素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若是贵生在,这点钱当然不成问题,他去打几天零工就解决了。只是一瞬,她紧咬着嘴唇,克制着翻涌上来的情绪,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 “姆妈,我明白...”端阳扶住母亲,只要每次和母亲谈话,谈到“若是你爸在”,话题就进行不下去。端阳当然知道,父亲在,家就是完整的,他们就会在父母的庇护下,快乐无忧地成长。如今,属于父亲的那一半天空坍塌了,母亲无力地扛起将倾未倾的另一半天空。 端阳默默将试卷叠起来,带到父亲面前。“您应该高兴,我没有荒废学业,一切都按照设定的目标努力。如果您在的话,是不是要带我去看一场电影?我先把这些试卷存起来,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向您讨要奖励。到时,您可不许赖帐哦。” 父亲凝望着他,黑白静默的脸上有了光泽,僵硬的嘴角溢出了笑意。他没有说话,似是默许了端阳的话。风从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拂上了端阳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如同父亲宽厚的手掌。 林素把家里的那辆三轮车推出来。以往,农闲时节,贵生会骑着这辆车走村串户兜售凉粉。小镇人素有吃凉粉的习惯,凉粉制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朝,传承到近代,几乎家家都会凉粉制作的技艺。她准备学着贵生的样子,骑着这辆车去给端阳挣游学的费用。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让孩子失望。车子好久没使用了,有些锈迹斑驳。她小心地将铁锈除去,反复里外擦洗一番,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车辆,嘴角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小鱼还在睡梦中就被母亲唤醒。她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月光漏进来,稀疏的光影洒在地面,斑斑驳驳,只能模糊地看个大概。她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不想动。母亲把门板拍得邦邦响,她的瞌睡虫吓跑了,只得摸索着起床。心里嘀咕着,现在的母亲一点都不温柔,像只朝天辣椒,干什么事都哔里叭啦。 厨房的灯亮着,小鱼朝着温暖处走去,母亲正在灶前忙碌,嗞嗞冒起来的热气将她整个人笼罩着,朦胧得不似真的。小鱼眼里的母亲长得很美,不似庄子里结了婚的妇女,成天弄得灰头土脸。她的皮肤瓷白如玉,完全不似农村妇女那般腊黄,头发顺滑得能够照出人的影子,腰肢更是纤细得如同河岸边的柳条儿。水蛇与水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小鱼的偶像除了父亲,还有眼前的母亲。 头上的电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升腾起来的雾气将它映衬得如同鸡蛋黄。想到吃的,小鱼使劲咽了咽口水。目光触及到铁锅里,黄澄澄的凉粉已经出锅了,小鱼闻到了豌豆的清香。 “姆妈,你昨晚没有睡觉吗?”她疑惑着,母亲不是千手观音。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上长出了翅膀,生生把自己磨成了万能超人。 “端阳学习任务重,他在家里照顾云霞。你和我一起去串村子。”母亲开始分配任务。 “要不我留在家里煮饭吧,端阳可不会。”小鱼轻轻嘀咕,自上次做饭翻车后,更激起了她的兴趣和热情。 “你给姆妈打个伴,咱们一起去把这些凉粉卖了。”林素将凉粉舀进盆子里凉却,“你赶紧去洗漱,等我打包完毕,咱们就出发。” “哦。”小鱼应了声,心里却道,“我的胆子比耗子还小,若要打伴,应该让端阳和您去。他是男孩,见了坏人绝对能保护您。若是我,怕是比兔子还跑得快。” 母女俩顶着满天星光出发。蓝色天幕上,星星如同散落的宝石,眨着调皮的眼睛,照亮了九庄的夜晚。借助微弱的星光,能够模糊看清四野的景物,倒让母女俩心里的恐惧少了几分。远处的山坡雾影幢幢,雾气萦绕在村庄周围,顺着山势自上而下缓缓流淌,整个庄子都在沉睡,唯有偶尔响起的狗吠,划破村庄的宁静。星光倾泻而下,小鱼和母亲身上都镶上了一层水银。走着走着,月亮露出了头,俏皮地对着小鱼微笑。小鱼走,它也跟着走,转过山坳还能看见月亮悬挂在头顶。 林素卖力地蹬着车子,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像踩在高翘上的怪人。小鱼听说,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一种是生活在火星上的竹杆人,还有一种是生活在地下的扫把人。她歪着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像只螃蟹。她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半夜去赶集,偌大的原野里没有看见人影,唯有她和母亲在山道上移动,还有不知名动物发出的怪叫声一路伴随着。 她和母亲骑行了很远。遇到上坡时,母亲骑不上去,她就跳到车子下帮着推。奈何力气太小,怎么都推不动那个铁疙瘩。林素只得从车上下来,母女俩合力将车子推过了高坡。太阳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黑暗,从山颠上探出了头。凉爽的风拂来,带来四野的清香,还有露珠的微响。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林素默默地蹬着车子,小鱼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四周寂静无声,露珠将她的衣裤打湿了,贴在身上粘乎乎的。蛐蛐一点都不认生,跳到手臂上鼓着圆圆的眼睛噔着她,倒把小鱼吓得够呛,使劲甩动手臂,蛐蛐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快到中午时,车上的凉粉都没有卖完。太阳已经爬到半空,如同火球一般散发出巨大的热量,小鱼被烤得口干舌躁,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她和母亲没有喝水,身上的水分都被太阳烤干了。她歪着头去看母亲,林素同样耸拉着脑袋,无力地靠在三轮车上,太阳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只能凭感觉推断现在是不是已经是正午了? “鱼儿,你去买碗羊肉粉吃。随便给姆妈带回瓶水回来。”林素递给小鱼几张纸币,她同样口干舌燥。 小鱼接过纸币转身去往集市。应该是饭点了,飘散出来的香味馋得口水直淌,连路边的流浪狗都在追啃着骨头。看到小鱼跑过来,停下来充满敌意地望着她。她抚着邉邉的肚子,绕过那两只恶狗,径自跑到粉馆,打包了一份羊肉粉和一瓶矿泉水。 等她回来时,凉粉已经卖完了。她不确定地望着母亲,短短的时间,这满车的凉粉都被母亲变没了?林素看出她的疑惑,“赶快把东西吃了,咱们还得回去呢?” “那你呢?”母亲给她的钱只够买一碗粉和一瓶水,“咱们分着吃吧。” “这里还剩得有点凉粉,我不喜欢吃羊肉,闻不惯那味道。”林素先把矿泉水瓶拧开,猛灌了几口水,冒烟的嗓子有所缓和。然后从三轮车上拿出剩下的凉粉吃起来。 小鱼顾不上和母亲客气,坐在台阶上一阵风卷残云,碗里的粉吃得汤汤都不剩。她是小馋猫,肚子总也填不饱。以往,父亲领了工钱经常会给他们带羊肉粉回来。那是九庄的孩子都吃不到的美食。有爸的孩子像块宝,父亲在时,他们是九庄最幸福的小孩。如今,她望着身旁的母亲,我们仍是九庄最幸福的小孩。 吃完东西,母女俩骑着车子往回赶。按理,回去是空车,林素应该蹬得很轻松。事实恰恰相反,在集市上蹲守了半天,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即使吃了点东西,林素仍是有些力不从心。车子骑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在狭窄的道路上爬行。小鱼看到匍匐在车头上的母亲,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三轮车上,裸露的手臂晒得通红,马尾在脑后飘来荡去。 “姆妈,山野这么安静,会不会有妖怪?”小鱼仰着头,她从没有独自一人身处旷野,目光所及,空旷的原野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脑海里冒出无数可怕念头。 “今天的太阳大,人们都躲在阴凉处。山道上还真是一个人都遇不上。”林素仍是蹬着车子,汗珠滚落下来,眼前一片模糊。 “姆妈,我给你唱歌吧。”小鱼想通过歌声来壮胆,她不怕别的,只担心两旁的密林里会有野兽窜出来。 “嗯。”林素轻轻应了一声。在小鱼眼里,母亲很沉静,特别是与话痨父亲比较,父亲会给他们讲故事。每天晚上,大家围坐在火炉旁,父亲会泡上一壶茶,从孙悟空大闹天宫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她轻轻哼唱起来。她会得并不多,都是学校里教的儿歌。声音在原野里传开,并没有带来多少回响,只有两旁的树枝纷纷弹开。林素抄的是近道,路程近了三分之一,只是平时少有人至,山道不平整,有的地方还被杂草覆盖,骑着车子更是卖力。她想着,反正是近道,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回到九庄。 下山的道路狭窄,如同羊肠子延伸至山脚,弯弯曲曲,绕来绕去,狭窄的地方三轮车刚好通过。路面上有很多突起的石头,还有旁边缝隙斜伸出来的树枝。转弯时,林素没有注意到山坡斜生出来的石头,侧着身子骑过时,肩膀被石头挂了一下。三轮车重心不稳,直直从路面侧翻到了沟坎下,小鱼翻滚到了草丛中。林素躬着身子想将三轮车扶起来。无奈身上负担太多重心不稳,一下跌到了沟坎下,脚踝重重地别在石头缝隙里,瘦小的身子卡在石缝里动弹不得,三轮车的重量全部压到了身上。 “姆妈,你别怕,我来帮你。”小鱼顾不上被茅草划伤的手臂。 林素越陷越深,小腿被夹住的地方传来咯咯的声音,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如蚂蚁爬满了全身,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她试着想将脚踝拔出来,越使力越往下坠,整个身子夹在石缝中,脚踝好像脱臼了,稍微移动一下就疼得像要断了似的。小鱼急得脸都红了,两只手使劲地拔拉着母亲,林素却像柱子一样纹丝不动。 “你拉不动我,姆妈还能坚持。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山下走,应该会遇见上山干活的人。如果还是遇不到,你去姑婆家看看阿昌爹爹在不?”林素竭力冷静,尽管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豆子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下来。 “姆妈,你忍忍,我很快回来。”小鱼用衣袖擦了把母亲脸上的汗珠,撒开脚丫子就往山下跑。 山道上野草杂生,伸出来的枝杈几次绊住她的腿脚,她跌倒了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山下。长长的山道上看不到人影,平常这个时候,上山放牛的,下地干活的,总会有人走在这条山路上。今天硬是奇了怪了,小鱼跑出去半个多时辰,都没有看到人影子,她只能急急地往山下跑。 太阳悬挂在头顶,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万丈光芒全部洒在林素身上。知了不知疲惫地叫着,给人带来夏日的烦躁,没有一丝风,大地活像一个蒸笼。她觉得浑身都被烤熟了,水分从身体里流出来,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双腿夹在石缝里无法动弹。时间长了,居然感觉不到疼痛,许是已经麻木了。她在心里计算着小鱼去了多长时间,应该返还了呀? 时间一分一秒从林素的头顶划过,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让她的眼前一片朦胧。影影绰绰中,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山那边的玉米林中走下来,拐到离她百米远的山路上。她想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干涩,像被火灼过一样,发出的声音也是沙沙的。她只得使劲向着那个人影挥手,她所处的位置被一处峭石遮挡,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能够看见她。他的影子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她徒劳地挥舞着双手,额头上的汗水越聚越多,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刚刚燃起的希望因为那个人的走远而丧失。她只得闭上眼睛,耐心等待着小鱼搬来救兵。 “嫂子,怎么是你?”许一秋的声音响在耳侧,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慌乱,“你受伤了?” .....林素嘴唇动了动,喉咙里痒痒的,一个音节都没有吐出来。她同样没有想到,关键时候来救她的人居然是许一秋。 “不要怕,别乱动,我来想办法。”许一秋左右观察着,她的双脚夹在石缝中,许是肩上的负担太重让她陷得很深,无法凭借自身力量脱身。 “你的伤很严重,如果我再去找破碎工具肯定耽搁时间。嫂子,你忍一忍,我试一下能不能将你拔出来,可能会很痛...”他的脸俯在林素上方,湿热的气息喷在鼻端,带着香烟的薄荷味道。 林素把脸别到一旁不想去看他,真是冤家路窄啊,走错路都能见到不想见的人。而此刻,她不得不寄希望于他,总不能真的在这里等死吧,小鱼离开一个多时辰都没能把人喊来,再等待下去她的这双腿就废了。她总不能为了赌口气,把这双腿赔上吧。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家里的3个孩子怎么办? 他先是将三轮车挪开,再试着将旁边的石头移动,石头埋藏在地底很深,他试了几下还是纹丝不动,只得试着拔动林素的腿。林素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子肌肤相贴,她触电般使劲推开许一秋。 “别乱动,你的脚夹在石缝里,越动夹得越深。我尽量轻一点,尽量不弄痛你。”他的声音很柔和,伴随着轻柔的动作,香烟的薄荷味道索绕在身旁。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讨厌烟臭味。”林素扭着身子,不想面对许一秋。 “男人不抽烟,走路打偏偏。”他粲然而笑,露出一口白牙。九庄人饮沙水,牙齿都是黄黄的,唯有他的牙齿莹然如玉。“嫂子,你忍一下,如果实在痛得受不了,你咬我身上的肉。” 林素扭着头,根本不看许一秋。他不敢怠慢,时间越久,林素的伤越危险。他使足力气用力拔动,她被他拔萝卜一样提起来,两条腿乌青,全是淤血造成的痕迹。她跌坐在地上,两条腿软绵绵的,如同两根煮熟的面条,一点力都使不上。她自然无法站立起来,抚摸着两条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雄心勃勃想靠着自身力量挣点钱,努力给孩子们营造良好的生活。至少,贵生在时什么样,现在,她同样不想拉低品质。 “肯定很疼,不晓得伤到骨头没?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子。只是,你这样子肯定走不了路,我背你吧?”许一秋蹲下身子,询问地看向林素。后者垂下目光,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额头上都是汗水,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这样的林素,没有攻击力,脆弱得让人心疼。 “车子...”林素的嗓子哑着,担心三轮车是真的,不想让许一秋背也是真的。 “嫂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车子。你的腿不能耽搁,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这样吧,我先送你去医院。车子已经散架了,一会,我回来修好了给你推回家。”许一秋不再耽搁,直接想扛起地上的林素。 “.....”林素没有说话,身体却抗拒着许一秋的接近。 “嫂子,你真的要这样僵持下去吗?那怕,你的腿会因此残疾?”许一秋仍是好言好语,林素不点头,他不敢直接将她扛起来。 林素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一秋当她默认了。他不再耽搁,略一弯腰便将林素打横抱起来,向着山下狂奔而去。林素先是将身体往外倾,隔开与许一秋身体的距离。只是,随着许一秋步伐加快,林素本能地抓住他的腰。被这样一个年轻男子抱在怀里,林素紧紧地闭上眼睛,呼吸里全是挥之不去的烟草味道。她的头微微仰着,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了红晕,碎发贴在额上,虽有些许狼狈却难掩清秀。九庄的女人干完农活喜欢冲澡,白哗哗的水兜头浇下来,不仅洗去了身上的污垢,也让女人的皮肤水润白嫩。因为有了水的滋润,九庄女人的肌肤普通比其他地方的女人水嫩。 许一秋望向怀里的女人,呼吸不由变得有些粗重,他赶紧移开目光。林素的头微微仰着,透过眯缝着的眼睛,他的脸近在咫尺,头发很茂密,一根根竖立着如刺猬身上的剌,两道眉毛像用锅底灰画过一样,嘴唇上的胡须冒了出来,青油油的,如旁边地里的庄稼。他感觉她在看她,将移开的目光收回来,正好与她目光对视。她赶紧僻开,他的脸无端地热起来,像被蜂子蛰过一样。 拍片的结果出来了,林素的双腿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告诉她必须好好保养,否则会留下后遗症。她只得遵照医嘱,坐在轮椅上养伤,心里挂念着端阳的游学,东拼西凑了500元钱递给端阳。端阳想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林素扭着头不理她。他只得捏着这些纸币,一步三回头离开家。 林素现在什么活都干不了,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院子内。端阳和小鱼去上学后,她连上厕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云霞根本扶不动她,而她的两条腿被石膏固定着,如两条象腿,木木地没有任何知觉。 从她受伤那天起,许一秋的身影就出现在她家院子里。挑水劈柴、煮饭喂牛,无所不干。林素追着他的身影骂,什么难听话都冒出来了,到了他哪里就跟到了棉花堆里,不起任何作用。她用最恶毒的方式赶他,见到他来,捡起地上的东西就往他的身上砸。他不躲不闪,直接站到她面前,由着她发泄。过后,捡起林素砸坏的东西小心修补,无法修补的全部买新的回来弥补。骂不走,赶不走,林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嫂子,贵生哥的死,我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照顾你和孩子们是我弥补过错的唯一方式。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会坚持。”林素又一次赶他走时,许一秋认真地说。 “许一秋,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这个罪魁祸首,你的出现只会不断提醒我,贵生是怎么死的。”林素红着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水,瞧之心惊,“我就是两条腿残了,成为瘸子,也不可能让你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她只得求助于娘家,母亲和哥哥赶着来看了她。哥哥林冬帮她把稻田清理了,正准备帮助她把地里的辣椒一并摘了,嫂子带信来说家里的牛从牛栏里跑出来丢了,哥哥急得当天就赶了回去。母亲留下来照顾林素,有了母亲的帮衬,林素心里踏实了几分,静下心来养伤。 母亲去地里摘辣椒,发现整块土里的辣椒都被摘完了,她疑心是不是被强盗偷了,踮着小脚回来准备告诉林素时,却发现许一秋背着辣椒出现在林素家门口。 她悄悄扯过林素,“素儿,寡妇门前是非多,贵生没走多久,娘希望你珍视名节,不要让别人戳你的脊梁骨。” “如果不是许一秋,贵生怎么会去炸鱼,又怎么会把命丢在河里?他做这些只是想要弥补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不代表什么?”林素拍着娘的手臂,坚定地说,“任何人都可以,唯独许一秋不行。” “素儿,我知道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帮不上你什么忙,千难万难咬咬牙就过了,等孩子们长大了,你就熬出头了。素儿,娘是真心疼你。”母亲说着掉下泪来,泪水砸在林素的手臂上,带着温度,灼伤她的手臂。她扑进母亲怀里,眼眶里同样有东西滚落出来。 当许一秋再一次挑着水桶走到林素家院子里,林素将他堵在院墙边。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林素,肩上的水桶忘记卸下来,只是愣愣地望着林素。 “我知道贵生去世后,你一直想要弥补。不管你做什么,我对你的怨恨都不会消除。许一秋,如果你真心想要恕罪,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林素说完,推着轮椅就往屋子里走,“你将水桶放在这里,一会端阳回来了自会挑进来。” “嫂子....”许一秋看到林素孤绝的背影,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缓缓将肩上的水桶卸下来,然后走出院子。 林素整整养了两个月,才将腿上的伤养好。许是伤腿没固定好,她的左腿恢复得不是很好,感觉比右腿短了一截,让她走起路来有点跛,不细看倒也发现不了。养伤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活耽搁了不少,她去田边查看时,以为杂草会长得比人高。殊料,稻田里清理得很干净,一根杂草都没有,灌满水的秧苗,笑得弯了腰。她又走到地里,土地翻犁了,平整地插上了换季庄稼。田和土都有人侍弄,甚至比她侍弄得还要好。意料之中情理之外,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做的。 因着养伤,林素根本不可能去挣钱。端阳的学费还差着一大截,她没好意思找母亲要,只得去叔父李有顺家碰运气。贵生是苦命人,幼年时期父母双亡,他和哥哥们蜷缩在老屋里,寒冬腊月没有鞋子穿,脚后跟冻疮化脓了露出森森白骨。李有顺从外地回来,看着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末成家的他在族中长辈见证下,将贵生过继到膝下当了儿子。成家后,李有顺仍是没有自己的子嗣,对过继的贵生和继女萍萍视如亲生。婶子王翠巧对待贵生和萍萍的态度亲疏有别。贵生与林素结婚后便与叔父分了家,一般没什么事,林素都不愿跨叔父家门槛去看婶子的脸色。 林素去时,远远看见婶子王翠巧在菜院子里摘李子。叔父家房屋周围栽种着很多李树和桃树,李子正是丰收季节,饱满丰硕的果子压弯了枝头,黄澄澄的惹人眼馋。林素家也有李树,只是品种和叔父家的不一样,李子也没他家的好吃。有时,路过他家李树下,林素也会伸手摘几个果子吃。她正准备和婶子打招呼,却见她转身提着篮子离去,似是没看见林素。 林素跟在后面走到叔父家院子,没有看见王翠巧,只有萍萍的两个女儿素云和素兰在院坝上玩耍。 “素云,外公外婆在家里吗?”林素半蹲着身子问稍大一点的素云。 “婆婆刚进屋,公公没在,舅妈,小鱼在家吗?”素云仰着头望着林素,小脸蛋脏兮兮的,倒有点像躲在墙角偷看的那只花猫。 “舅妈找婆婆有事,一会带你们去我家。”林素跨进屋子,却见婶子从里屋出来,神色有些慌乱,似在隐藏东西时,正好被别人撞见。小鱼某次抱怨,奶奶看到她和云霞都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林素还以为孩子乱说。这次真是眼见为实。 “林素,你怎么来了?”婶子讪讪道,“萍萍去地里摘辣椒还没有回来,你是找她吗?” 林素心想,“我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你把东西藏好了,出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面上却道,“婶子,我没什么事,顺道进来看看,你们吃午饭了吗?” “晚饭还没着落哦,米缸都见底了。你看看,家里平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要把我和你叔父拖死啊。九庄这么多姑娘,就你和萍萍最苦命,拖着几个娃儿讨生活。婶子手长衣袖短,只能在旁边干着急,你叔父出去借粮,现在还没有回来。这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王翠巧细数着,只差没给林素开口借粮。 “婶子,居家过日子,谁家都不宽裕。放眼整个庄子,唯有杨榜爷家陈谷烂米。”林素愣愣地,本来是来借钱的,婶子说起来比她还要苦半截。 “人家会过日子,可不比萍萍穷大方。我经常说萍萍伤疤还没好,就忘记当初的痛楚。以往,她在陈家时,婆家是怎么拿捏她的。回到娘家倒好,你叔父和我都得看她脸色呢,几娘母吃我的喝我的,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王翠巧这张嘴叨起来,一时半会不会停,林素难得听她碎碎念,只得把借钱的话咽进肚子里,客套一番后退出来。 素云和素兰见她要走,急忙围过来。她没有心情将他们带回家,索性狠下心撇开孩子的手,大跨步走出叔父家的院子。阳光很耀眼,晃得林素眼睛涩涩的,她使劲眨了眨,抬起头望向天上,天空湛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却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晾干了。她在院墙拐脚处与走过来的人撞个满怀,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叔父李有顺。李有顺个头很矮小,肩上的口袋将他压得更加佝偻,若不是太过熟悉,林素差点没认出他。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包裹着帕子,帕子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额头爬满了皱巴巴的脸。布袋子鼓鼓囊囊的,风将大米的清香送了过来。 “素啊,太阳这么大,咋地不在家歇歇脚呢?你婶子在家吧,我去集镇买了点米。要不,装几斤回去给娃们煮顿白米饭。”叔父将肩上扛着的袋子放下来,诱人的米香将林素的馋虫勾了出来。她家快断粮了,昨天去舀米煮饭时,米缸已经见底了。家里的稻谷只有半袋,远远接不上新粮。 “只有孩子们在家,倒大不细的,我得赶回去给他们做饭。叔叔,要不,我帮你把米扛回去。”林素作势欲提起地上的米袋子。 “素啊...”叔父制止住她,从贴身衣兜里掏出手绢。黑乎乎的,貌似很久未洗,区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纸币,五元十元不等。他将纸币递到林素手里,“这是叔父的一点心意,你拿去给端阳凑学费。端阳是咱们李家的骄傲,好好培养定会有出息。” “叔父....”林素的喉咙干哑,老半天没喝水,火烧火燎地痛,她本就是为借钱而来,此时却局促不安。 “素啊,你拿着,别让你婶子知道。她本无坏心思,只是财心紧,现在又是她当家,叔父有心也无力。”李有顺将纸币塞进林素手里,躬下身子扛起米袋进了院子。 林素捏着这些纸币,心里略略有了一丝暖意,叔父终不是薄情之人。她边走边数,叔父给她的钱足有300多元,再想想办法,就能凑够端阳的学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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