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阴月,含凉殿。 天不亮,内侍宫女们就进进出出,一边服侍武后斋戒沐浴,一边帮小公主洗身。 今天是小公主满月的日子,按唐制,皇帝和皇后要在含元殿为新生儿举行满月大典,宫中大摆酒宴,满朝文武,王室宗亲,都要出席。 武后心情不错,似乎忘记了昨夜废后的小插曲,只有李令月知道,她其实一夜未眠。 明明废后诏书已经颁布,可尚服局这边,依旧是按照皇后礼制准备钿钗襢衣。 十二位尚服局的宫女举着托盘,里面依次盛放着:九尾凤冠,龙凤插梳,金凤耳坠,赤凤金簪,龙尾大绶,凤羽袆衣,鸾凤青韈…… 待武后梳妆打扮完毕,已经是辰时三刻。 宫人们把凤撵抬到含凉殿门口,武后在女官们的簇拥下,抱着李令月登上凤撵,一行百人浩浩荡荡地往含元殿行进。 李治这边,也是穿着华丽,头戴通天冠,身着蟠龙袍,腰系十三銙鞢带,脚踏龙纹靴,在后殿等着武后的到来。 昨夜发生的一切,大公公陈立全都如实禀告了李治,李治得知武后并没亲自出来接旨,就知道废后远没想象的那般容易。 于是当连夜传召了英国公李勣入宫。 李治认为,如果李勣也赞成废后,那么不管武后怎么反抗,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去促成这个决定。 结果李勣来了一句:“陛下,废后立谁?” 这一下就把他问住了,立刻反应过来,除非自己不设“后位”,否则皇后的位置只能武后来坐。 因为他看中的几个皇子,现在全是武后所生,若立其他人为后,那李弘的太子之位就名不正了。 李治想了一夜,从李勣的话中,品出对方并不赞成废后的心思,无奈,他只能放弃。 可诏书已经颁布,李治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最好的现状,就是废后而不立后,等太子继位后,再追封武后为太后。 站在后殿的石阶上,李治心情无比复杂,面对即将出现的武后,他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想看看武后是穿什么朝服过来,如果是一身素衣,那就表示武后接受被废。 自己只要好言安慰,把锅甩给宰相,再在大典上以武后诞下小公主的名义,加大赏赐,甚至继续让武后掌管后宫,这样废后既成事实,夫妻之间也不伤和气,双方皆大欢喜。 但如果武后穿的是凤袍,那就表示她不肯就范,自己只能装糊涂,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多时,武后的銮驾从转角处出来,等着“开盲盒”的李治,看到宫女高举的蒲扇,就知道昨晚的废后诏书,完全成了摆设。 他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很快挤出笑容,带着陈公公迎了上去。 “臣妾参见陛下!”武后下撵后,抱着小公主就要行大礼。 李治赶忙扶住她,有些嗔怪道:“媚娘,朕说了好多次,私下不必行礼!” 武后笑盈盈地道:“陛下,规矩…不能…废!” 武后刻意把“规矩”和“废”字咬得很重,李治心知肚明,却装糊涂地哈哈一笑,把话题转移到小公主身上。 “来来,快让朕抱抱小公主!” 武后也不多言,将李令月递了过去。 李治接过襁褓,单身把孩子搂在怀里,然后另一支手牵起武后,往内殿走去。 这一举动,武后瞬间明白,李治这是在向自己妥协了。 她嘴角勾勒出一抹弧线,任由李治拉着她前行。 当俩口子携手出现在含元殿的时候,早已等候的文武百官、皇子王爷,嫔妃女眷,立刻安静下来。 紧接着,议论声此起彼伏,台下的郝处俊瞪大眼睛,目光死死在武后和李治身上徘徊。 他怎么也想不到,斗争还未开始,李治就已经投降了。 大公公陈立一甩浮尘,高声唱道: “皇帝皇后驾到,百官叩首!” “参见陛下,参见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百官刚一起身,一个身影迅速出列:“陛下,臣有事启奏!” 李治一看,正是左相郝处俊,他尴尬地咳嗽一声,笑道: “郝相,今日是朕的公主满月大典,有事容后再议!” “陛下!”郝处俊伏地而拜,抬头谏言道:“事关我大唐江山社稷,不可不察!!” “这……”李治还要再劝,一旁的武后却开口了: “陛下,既然郝相有事启奏,且听听再说!” “也好,也好!”李治苦涩的一笑,只得硬着头披问道:“何事启奏?” 郝处俊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 “启奏陛下,今日乃公主满月大典,皇后虽为生母,却已被褫夺封号,岂可再用帝后仪仗,既是废后,又岂能出现在含元殿,请陛下将其逐出殿外!” 躺在武后怀里的李令月,明显感觉到抱自己的手一紧,她吐了个泡泡,为郝处俊暗暗捏了把汗。 这个郝大叔,到底是勇啊还是二,难道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千万别惹女人,尤其是在她最要面子的时候! 郝处俊一带头,其他倒武派的官员和王爷们纷纷出列响应。 转瞬间,朝堂内就跪了一大半。 李治骑虎难下,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他偷偷看了一眼武后,见对方无动于衷,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当下心头一凉,多年的夫妻直觉告诉他:老婆还憋着大招呢。 果不其然,武后朝右相许敬宗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出列,朗声道: “启奏陛下,老臣从未听过有废后一事,郝大人诟谇谣诼,作言造语,实乃欺君大罪,请陛下降旨责罚!” 郝处俊哈哈一笑,对许敬宗胸有成竹地说道: “许大人,老夫昨夜进宫,已经跟武昭仪宣读废后诏书,废后既成事实,有案可稽,复请陛下将武昭仪逐出殿外!” 好家伙,郝处俊连皇后都不叫了,直接把武皇后降为武昭仪。 不等许敬宗反驳,御史大夫崔义玄出列,指着郝处俊愤怒地说道: “好你个郝处俊,身为宰相,胆敢深夜私闯后宫,是谁给你的胆子!” “当然是陛……” 咳咳,李治剧烈地咳嗽两声,郝处俊脸上一僵,话到嘴边深深憋了回去。 御史大夫崔义玄不依不饶,转头对礼部尚书王德让问道: “王大人,你是礼部尚书,请问郝大人夜闯后宫,于礼可合?若是不合?又该当何罪?” “这……”王德让擦拭额头的汗水,他是郝相这边的人,自己还没发力,就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怎么,之前废后的时候,王大人可是引经据典,涛涛奇谈,今日怎的就说不出话了!”崔义玄朝李治拜倒,“陛下,礼部尚书王德让昏庸无能,请陛下罢免!” “请陛下罢免!”武后这边的官员纷纷跪地附和,显然,这是杀鸡儆猴,先拿礼部尚书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