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之后,崔嬷嬷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出声问道:“姑娘,那位真的是……”元妙仪点了点头,肯定了崔嬷嬷心中的想法。 她既然让崔嬷嬷留下来,就没有打算瞒着她。 崔嬷嬷验证了心中的猜想,不由大惊失色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杀这位,莫不是。” 元妙仪摆了摆手,打断了崔嬷嬷的未尽之言:“嬷嬷你想到哪儿去了?” 连下了好几天雨,因而今日有些寒冷。元妙仪拢了拢身上搭着的狐毛帔子,这几日事情太多,她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神色总有些恹恹的。 她用手拂了拂窗边放的那盆剑心兰草:“今上手腕刚硬,早有彻查江南道贪腐之心。” 大燕立朝不久,先皇虽晚年的时候痴迷孙贵妃,闹出储位之争,使得天下动荡。但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励精图治,施政仁厚。 及至今上登基后,对内翦除孙党,稳固朝纲。对外平定西南,幽州诸地。至此,大燕已有盛世之相。 只是连续数年的征战,自然导致国库空虚。别说六部都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就连宫中也是连着削减用度。 而与此同时,江南奢靡成风,世家豪族们大肆挥霍着原本不属于他们的财富,有些豪族的排场甚至比宫中还大。 皇帝若是还能忍,他就不是那个北逐柔然,南平西南各部族的铁血帝王了。 “所以。”元妙仪倚回榻上接着道:“江南那边知道今上一定会彻查江南道,而今上也明白他们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崔嬷嬷被这绕口令似的话绕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元妙仪话中的意思,毕竟江南道的事,连她都有所耳闻。 她叹了口气道:“何苦如此呢,我听说有些家里已经是几代人吃穿嚼用不完的银钱了。既知朝廷有彻查之意,及时收手方是正道啊。” 何苦如此?自然是为了贪欲二字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虽知朝廷彻查下来,说不定有抄家灭族之祸,那也比不上近在眼前摆着的白花花的银子。 况且,先帝也不是没想过对江南道动手。但是江南的豪族和朝廷重臣相互勾结,抄检了三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次他们自然也是存着侥幸之心的。 虽知头上悬剑,可这剑落不落得下来,落不落得到他头上,谁又知道呢? 其实早在月前,户部尚书突然上书乞骸骨归乡,今上准允之后,升调户部左侍郎为户部尚书的时候,敏锐如元妙仪就有一些预感。 前户部尚书才刚过耳顺之年,远未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左侍郎却恰好是当今一手提拔上来的肱骨之臣。 等读完元令珩的家书,元妙仪便更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今上虽然手段刚硬,却并不是只会蛮干之人。他还是东宫时,就明白江南道的积弊之处究竟在哪儿。 若只明面上派出一个钦差,结局也不过是像先帝时那样,钦差下去走个过场罢了。 于是今上派出了一明一暗两路人,明路上的钦差不必多说。 可暗地里的这个人选,既要出身尊贵,还得深受皇帝的信任。最好还能精通政事,身手也不能太差。 皇帝在自己的众多臣子里,翻过来,倒过去,左思右想,最终万般考量之下,还是选定了自己的外甥。 平阳侯乃皇室宗亲,身份之贵自不必多说。 截杀平阳侯当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若是让萧云樾将手里掌握的东西交上去,也是诛九族的祸事。 左右都是个死,那还不如豪赌一把。况且萧云樾手上并无明旨,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他暗中探查江南道。 若真截杀成了,还能咬死不知这位的身份,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很快江南的豪族们就发现,这位未及弱冠便立下赫赫战功的小侯爷,爵位来的是一点没掺水分。 江南,盛京,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派死士拦截于他,竟还让他回到了京畿之中。只怕萧云樾一日不现身,盛京中有人一日无法睡个安稳觉。 “而且。”元妙仪微微一笑:“只怕舅舅让兄长出仕青州的时候,今上就已经下定决心整治江南道了。” 崔嬷嬷有些复杂地看着元妙仪,她早知元妙仪聪慧,但听她这样含着笑意,轻言慢语分析朝局时,还是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元妙仪却不在意崔嬷嬷这一时的复杂之情,只是接着吩咐道:“小侯爷的安危事关重大,所以在他养好伤之前,一点行踪都不能泄露。” 崔嬷嬷回过神来,正色道:“奴婢明白,定不会让这个消息从内院中露出一丝一毫去。” 盛京里,失去萧云樾踪迹的内宫,还有心怀鬼胎的众人们都各自心急如焚,盛京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而此时,萧云樾却安定的留在了福田庄里养伤。 因着庄子附近总有不明来路的探子窥伺,所以元妙仪一直就住在主屋里的东次间内。 有时为了对外表现出起居如常的样子,白日里她会在正堂里看看账本,甚至还见过一次管事。 内屋和正堂就隔着一道绢纱的屏风,萧云樾弓术卓越,自然视力也非常好。他躺在床上养伤时,时常一转头就能看到元妙仪端坐在正堂的身影。 元妙仪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因着男女有别,她很少单独来见萧云樾。但怕他养伤时感到无聊,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小几上摆满了书。 从天南海北的杂谈到四书五经,春秋史论,应有尽有。 每日着人打理得干净清洁的内室,就连膳食也是适合养伤的人吃的清淡温补,处处都打理得妥帖细致。 萧云樾这几日总是回想起多年前初见她时,她不同于那个年纪的小娘子应有的淡然沉静,让他记了她许多年。 这次重逢,除了被他翻进来捂住的那一下,似乎有些被惊吓到了之外。后面无论是转过身来见到满身是血,形容狼狈的他。还是巡检都司闯进庄内,要求搜查的时候,她都是初见时那副镇定从容的样子。 想起他在京中时也偶尔听说过的荣安侯多年前的那桩荒唐的丑事和这些年宠妾灭妻的名声,再加上元令珩偶尔不经意间提起的父亲的偏心,萧云樾便想,是不是她在家中过得不好?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是那么回事,没有母亲的庇护,父亲又偏心,唯一疼爱她的兄长还常年在外。所以让她习惯了什么事都要自己面对,自然就比同龄的小娘子要沉静得多。 萧云樾偏头看着隔着屏风显得有些朦胧的那道倩影。 她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上面只簪着几朵小的珠花,却更显得她鬓发如云。大燕素喜靡丽奢华之色,可萧云樾却很少见元妙仪打扮得华贵。 元妙仪看东西认真的时候,时常会微微皱眉。她的规矩仪态很好,有时甚至端坐在那儿一个时辰都不见垮腰塌背,一看便知是下过苦功夫的。 元令珩的友人大多都知道他有一个爱若掌珠的胞妹,萧云樾便想,我若是有这么个妹妹,也定想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就这么将养了几日,萧云樾到底年轻,底子又好。虽伤势并未好全,但已经能起身下地了。 而元妙仪这边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萧云樾那个和他在京郊外失散的近卫,找到了。 当时大部分追杀的人都是冲着萧云樾去的,因此在他们分开之后,他被郊外的一户农户所救。 他的伤势比萧云樾的还轻些,这些时日也一直在打探萧云樾的消息。 元妙仪将事情都告知了萧云樾:“只是庄子里如今若是有外人进来,只怕会惹眼,便让他在大昭寺内先藏着了。” 萧云樾这几日里也时常担心着他,听见人无事,也是松了口气。 再次道谢之后,萧云樾沉思片刻道:“承蒙二娘子照顾。我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我身负皇命,不便在此久留。我的近卫也已找到,恐怕今日我便要启程回盛京城内。” 元妙仪听了这话,微微蹙眉道:“我带来的侍卫说,这段时日,庄子外头有许多形迹可疑的生人,只怕都是冲着您来的。这里离盛京城内,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半日。若是再遇到截杀,对您的伤势恐有不利。” 萧云樾也知,在得到他手上的东西之前,他们是不会放弃截杀他的。只是若等到他伤势好全,还需要不少时日。时间拖得太久,对今上的布局会有很大的影响。 而且宫中前几日里便失去了他的消息,只怕此刻也是心急如焚。 元妙仪也知,朝局如战场,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况且此事办成,对她兄长的前途助益不小。 她思索片刻,突然咬了咬下唇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恐怕要委屈您和您身边的大人了。” 一直在外密切监视着庄子的众人,突然发现庄子里有了响动。似乎是在收拾行李,要准备回盛京城内。 几个骑着马的护卫在前,后面便从庄内驶出了一辆红桐漆木的大车,并着几辆挂着青布的小车,还有看车辙痕迹便知道装满了货物的马车。 浩浩荡荡一大支队伍朝着大昭寺行去。 跟着的人的视线不断在队伍中梭巡,可是元妙仪跟着来的护卫太多,且大多都是从军中退下来的,身形也相似,他们并没有从中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元妙仪在大昭寺内并没有停留很长的时间,似乎只是添了灯油便出来了。 见似乎无有异样,跟着的人便不打算将时间都浪费在元妙仪身上,打算趁此时庄内空虚,再仔细探查一遍。 于是元妙仪回城的队伍,便这般轻易的往盛京城内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崔嬷嬷和元妙仪坐在一辆马车中。她颇有些顾虑地问道:“姑娘,这样好吗?” 元妙仪闭着眼睛养神道:“无事,小侯爷不是回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嬷嬷且安心罢。” 想起这几日里萧云樾的种种作派,崔嬷嬷略微放下心来,又有些欣喜道:“这倒也是,此番事成,世子说不得又要升官了。” 元妙仪没有说话,片刻后突然问道:“家中的事呢?如何了?” 说道这事,崔嬷嬷便颇有些不厚道地一乐。元妙仪说得没错,勋贵之家的中馈,确实不是那么好主持的。 她们才离京没多久,柳殊棠便捅了个大篓子。 柳殊棠确实为人机敏,太夫人看她在自己身边学着打理家事后,府内也算井井有条,便将大部分中馈都交给了她。 谁知前几日,淮安侯府的老夫人过世,敲了云板之后,荣安侯府竟没送丧仪过去。 幸好外院回事处的管事,见事有不对,禀报给了太夫人,否则淮安侯府还以为荣安侯府要和他们断交了。 这事让太夫人十分震怒,将中馈之权又收了回来,而连一贯偏心柳殊棠的元弗唯这次都对她有些不满。 乐完之后,崔嬷嬷又对元妙仪说道:“姑娘,我们此时回去,太夫人只怕正在气头上,到时这烂摊子可别又丢到我们院中来。” 元妙仪淡淡一笑道:“不会的,只怕我们回去之后,太夫人就没工夫操心这些小事了。” 元妙仪同萧云樾在距离盛京内城还有十里的地方分开,萧云樾和他的近卫扮作元妙仪身边的护卫,混在队伍中,一直到这里。 怕节外生枝,萧云樾和近卫的脸上都做了些细微的装扮。但是萧云樾身姿挺拔,最寻常不过的护卫衣服穿在他身上,也能穿出与众不同的风姿来。 他的那匹马,元妙仪也给他照顾得很好。此时他高踞马上,便多了一丝凛冽之态。即使脸上的装扮还没有擦去,也能窥见一丝他未做伪饰时的风华。 萧云樾握着缰绳抱拳一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临别匆忙,将来盛京之中,若二娘子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便只管开口。” 元妙仪没有拒绝萧云樾这番好意,萧云樾见天色昏暗,似乎有场大雨将至,便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一步了,二娘子慢行。” 说完便勒紧缰绳,调转马身,朝着盛京城内奔驰而去。 见萧云樾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看不见之后,元妙仪才回到了车内。她轻轻撩起车帘,外面不知何时突起了大风。她放下帘子道。 “走吧,马上便有一场大雨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