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庄因地处京畿,所以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庄子里拢共三百亩上等水田,连着后边的山林,又紧靠着大昭寺。所以环境十分幽静怡人,每年的产出也相当不错。 庄子里一共有一个庄头和三个管事,原来都是裴家的人手,所以元令珩接手之后,也并没有将人换掉。 等到元令珩决定以这个庄子走一些不好放在明面上的开支,且交给元妙仪管之后。元妙仪便将庄子里上到管事,下到仆从们全都仔细调查了一遍,将他们的身契牢牢地捏在了手里。 如此这般,福田庄便更是从上到下如同铁桶一般,轻易探查不出什么了。 庄子里的人早就接到了上头主子要来的消息,早早的就把房间收拾干净了。 因着时间太晚了,元妙仪便让管事们今日不用前来相见了。 白芷和冬夏在屋子里收拾床铺,菘蓝和杜若去庄子里的厨房检查有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 正是傍晚时分,天边的云呈现出如同火烧一般的浓金色。 元妙仪依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推开窗便可见窗外连碧一色的山林,还有几许花枝点缀其中,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鸟鸣。 林中略带些许寒意的空气吹拂进来,让元妙仪今日一日间的颠簸疲惫都尽消了。崔嬷嬷沏了顾渚紫笋上来,又道:“姑娘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元妙仪接过了茶轻抿了一口:“今日不过初见,便是有什么,人家知道我们也早都收拾好了。” 又见崔嬷嬷眉头紧皱便笑道:“嬷嬷且安心罢,我们做我们的事便是。”说完将手中的茶盏一放:“毕竟,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 许是在宅子里呆久了,又或许是舟车劳顿,元妙仪今日歇息得很早。次日崔嬷嬷将她叫醒时,她难得还有些迷糊。 今日原本就是要去大昭寺的,元妙仪一边梳妆,一边吩咐菘蓝让庄子里的掌事的,下午去正堂一见。 白芷给她梳了简单的交心髻,配了钿头钗和几朵小的珠花。 元妙仪抚了抚发鬓对白芷和杜若说道:“你们今日留在庄子里,替我打听点事。” 她身边的这四个一等侍女里,白芷年龄最长,成熟稳重,杜若则为人细心,留她们俩在此处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了。 白芷和杜若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先退出了房间。 大昭寺虽然占地不如护国寺大,但因环境清幽,别有一番风景,所以一直也算香火旺盛。 京城中有不少贵女会来此处上香,因此寺中僧人对元妙仪一行也是见怪不怪了。 元妙仪前世是不信这些的,但重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这世上或许真的有神佛也说不定。 大雄宝殿中可以供奉香油灯,求平安,求子求财,还有替往生者点的长明灯。元妙仪手头宽裕,因此捐了大笔香油钱。 除了替裴琳琅点的长明灯和替元令珩点了的一盏求平安的灯之外,元妙仪还替原身点了一盏无名的小灯。 有些许昏暗的殿中,宝相庄严的佛像低垂着眼眸,无悲无喜地看着前来跪拜他的芸芸众生。 元妙仪跪倒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心想,原身这会儿如果顺利的话,大抵已经投胎了。 而她既然来到了这里,便会替她珍重身边待她好的人,也珍惜每一天的日子。 崔嬷嬷直觉元妙仪从大昭寺出来时心情有些低落,但随着她们回到庄子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元妙仪刚坐下来,白芷便进来说,庄子里的管事已经在正堂等着了。元妙仪点了点头,让她来替自己重新梳妆。 因为是去礼佛,所以元妙仪穿得比较素净。但世人总是先敬衣裳再敬人,初次见庄中的管事,若是穿得太过简素,便不太合适了。 梳好妆,元妙仪才坐着轿子去了正堂。 正堂中,管事们都已到齐。一道琉璃屏风将正堂分割开。元妙仪端坐在屏风后说道:“今日初见,劳各位久等了。” 管事们只能听见从屏风后头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和屏风上隐隐约约透出来的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们也不敢细看,各自低了头回话。 原本众人对元妙仪突然将人都叫到正堂中,心下有些惴惴。见她语气温和,只问了些寻常的庄子里的事,便都放下心来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元妙仪就让他们各自都散了。回到房中,元妙仪散了发髻,冬夏在身边给她篦着头发。 她一边半阖着眼睛养生一边问白芷:“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其实福田庄的事说难办也难办,说不难,倒也不难。 元妙仪只看了这边的账本便知道,有人偷着用庄子里的钱拿出去放利子钱,再用收回来的本金来填庄子里的账目。而且十有八九,这里的管事都有参与。否则早就闹将出来了,不可能等她看了账本才发现端倪。 这在底下的庄子里原也是常事,只不过福田庄与元令珩关系甚密,且放利子钱很容易闹出人命来。若是真闹出事来,牵连了元令珩,那是元妙仪绝不能容忍的。 她手上有他们所有人的身契,便是今日将他们全都捆了发卖出去,也不是不行。 但俗话说得好,捉贼拿脏。福田庄里的管事大多都是她母亲用过的旧人,若是她仅凭着一个账本就把人处置了,传出去难免有人说她为人刻薄,苛待老仆。 白芷接替了冬夏的位置给元妙仪篦头发:“姑娘,我们今日到下头的时候。有个人自称是这里的佃户,他说他手上有福田庄管事放利子钱,假做账本的证据。但是,他说他要见了您,才肯拿出来。” “哦?”元妙仪颇有些兴味的睁开眼看向白芷:“人呢?” 白芷道:“我和杜若悄悄将人带回来,安置在西边空着的厢房里了。”元妙仪站起身来走到镜前,赞许地对白芷和杜若说道:“做得很好。” “那姑娘,您现在要见他吗?”杜若和白芷上前替她除下披帛和外边的夹袄。 元妙仪看了眼已昏暗下来的:“不急,晾他一夜,明日再见便是。” 正说着,崔嬷嬷从外间进来,叫白芷她们先出去摆饭。用过晚饭,元妙仪又练了一小会儿字才歇息。 第二日一大清早,元妙仪还在用早饭的时候,杜若就急匆匆地走进来道:“姑娘,那人闹得厉害,嚷着要见姑娘。” 元妙仪便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冬夏手里的茶漱了漱口道:“先将人带到东次间去吧。” 马有明在东次间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正打算冲出门去,便见昨日将他带到这里来的两个侍女走了进来。 “马有明,走吧,二小姐要见你。” 马有明被领着在院子中走了很久,才来到了一个小厅里。白芷上前进里头禀报完,才带着马有明进去。 这原本就是庄子里用来待客的小花厅,崔嬷嬷原想叫人抬个屏风进来,元妙仪摆摆手说了声:“罢了,就这样吧。” 于是马有明一进厅内,便见一少女坐在首位,边上站着一个老嬷嬷,并着两个年轻的侍女。 那少女看上去年纪不大,容色清丽。穿着遍地洒金的绉纱绿裙,从椅子上长长地垂坠下来,此时正端着茶盏打量着他。 马有明长相憨厚,但身量颇高,又常年务农,体格健壮。看上去不像个佃户,倒像个军士。 元妙仪轻轻放下茶盏道:“白芷说,你说庄里头的管事用庄子的公帐放利子钱,你有什么证据?” 马有明跪在地上,低着头看地砖上的花纹粗声道:“对,那田八和赵管事放利子钱给我兄弟,说好的三分利,到了还账的时候便说要四分利。我兄弟还不上,田八便要我兄弟的女儿来抵账。” 元妙仪眉头一动,语气却没变:“那怎么是你举告,你兄弟呢?为何不是他来?” 马有明听元妙仪的语气中有怀疑,便从怀里掏出几张被揉得乱七八糟的纸急声道:“我没说谎,这便是那田八放利子钱留下的契纸。田八说,二小姐您不会长居此地,且您又是个小女娘。这庄子在世子爷名下,他是随已故夫人来的裴氏旧人,若是世子爷不发话,便是您知道了又能拿他如何?” “我兄弟几人,都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真拿他没办法,了不起我捅死了他,再给他偿命便是!” 杜若下来接过马有明手中的契纸,交到元妙仪手里。 元妙仪只看了第一张,便知这契纸不是做假的。上面有姓有名,还有双方的手印,是实打实的铁证。 她让人将马有明扶起来,坐到一旁的小凳上道:“田八几人,确实都是我母亲曾经的陪房。仅凭着这几张纸,恐无法定其罪。若是我将人叫来与你对峙,你敢是不敢?” 马有明听元妙仪这话,似是一旦将此事坐实便能处理,当即道:“这又何不敢的,若我今日所言有半分虚假,二小姐您取了我性命去都行。” 元妙仪淡淡一笑道:“我要你的性命作甚,只是,你非要见我,只怕早就知道我不会放任此事吧?你就不怕像田八说的,世子爷不发话,我处理不了此事。闹大了的话,这契纸上的人,”元妙仪轻轻用指尖敲了敲那几页契纸:“只怕都落不得好。” 马有明挠了挠头道:“我有个相熟的兄弟在侯府里做事,他同我说二小姐就是世子爷手心里的掌珠。别说是处置几个下人了,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世子爷也会想办法去摘的。” 元妙仪这下是真的有点失笑了,不过她见马有明说话利索,为人处事有义气有胆气,也不是那等莽撞行事之徒。一时间觉得他留在这个田庄里倒有些大材小用了。于是便问他:“我看你留在这田庄中倒是有些屈才了,你方才说你独身一人,那可愿随我回侯府里做事?” 马有明正值青壮,留在田庄和去侯府里当差,他自然知道哪个更有前途。听见元妙仪这话,当即高兴地问:“当,当真?” 元妙仪道:“你方才还说我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世子都会去摘,何况我从他的田庄要个人?你若是有什么东西,这几日便打点好,过几日随我一同回侯府吧。” 马有明自觉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当即砰砰砰地给元妙仪磕了好几个头。元妙仪让人将马有明送回自己的住处,见人已经出去了,脸色才沉了下来。 崔嬷嬷一见。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在为此事生气了。她替元妙仪整了整披帛道:“姑娘不必生气,既己拿到了证据,发落了便是。” 元妙仪心头不悦,声音却仍是柔和道:“我和兄长见他们是母亲的旧人,才将这么重要的庄子托付给他们。他们便是这么做事的?拿公中的钱放利子钱,欺上瞒下,好得很啊。” 元妙仪懒怠着和这些人废话,便让菘蓝吩咐跟着她们一道来的侯府里健壮的婆子和长随,直接将人全都捆了,押上马车。 她待会儿亲自手书一封,说明情况,让人连着这些书信,一齐交到始华表嫂的手里,请她代为处置。 其余的两个管事,知情不报,一律罚没半年的月银,调离福田庄。 处理完这些事,便到了午膳时。用过午膳之后,元妙仪歇了个午觉。 醒来时,窗外乌云密布,天色暗沉得就像到了掌灯时分似的。一场大雨,将至未至,空气压得人心头闷闷的。 崔嬷嬷正让人检查四处的门窗有没有关好,还有雨具是否都备齐了。见元妙仪醒了,便让人将煨好的燕窝先端上来。 元妙仪用着汤点的功夫,瓢泼似的大雨便落了下来。她用完了燕窝才道:“早上还是好端端的,下午便变了天气。” 崔嬷嬷替她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小纂道:“春日里的天气便是如此,姑娘等会儿多加件衣服。这天气,雨一下,可得凉了。” 元妙仪应了一声,这天气也不好再出去了,便让人从箱子中拿了本杂书,她半倚着榻上看了起来。 而此刻,通向福田庄的小道上,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半伏在马背上,身上的衣物已被血染透,鲜血混着雨水从他的衣角滴下,再被马蹄踏碎。 萧云樾紧握着怀里的册子,和一个小小的玉佩,玉佩下坠着一条青绿色的络子,此时也沾上了血迹。 腰间的伤口传来阵阵的剧痛,他感觉身体里的温度,已随着大雨流失了,冷得他连缰绳都只松松地握住。 望见前头在雨中显得有些忽明忽暗的灯火,他靠着意志力咬牙坚持着,朝灯火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