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画对乐儿的态度转变像根刺卡在苏广图的喉咙里,使得他有再好的“美食”也吞之不快或根本不敢咽食。承诺了接外室进府,小妾天天提醒、日日催,可他还是不敢贸然惹怒杨梅画。何况这狠毒的女人现在还把乐儿拉拢。 乐儿这姑娘虽还年幼……唉,当初就不该听杨梅画的,接她进来,也许杨梅画早就想到利用尹颂的女儿牵制他…… 苏广图越想越觉得娶一个精明能干妻子是一种不幸。犀利的妻子固然能持家和分忧,可这样的妻子也是一条套在脖颈上的绳索。唉,还是与一个不知他过去,只仰慕现在的已成功的他的简单女子过日子更舒畅。 接外室入府的日期一推再推。外室不答应,她撒娇,搬出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给他施压。 苏广图只能送给娇妾一对翡翠手镯,又给她大一包白银补贴家用,耐心安抚她:“再等等,杨氏有病,就一两年的事,等她死了,我直接续你为正房不更好。” 外室带着一双儿女所居的小院也算华丽舒适,她知道逼得紧会叫苏广图反感,只撅撅嘴随口道,“哎呦,也不知大姐姐怎么想的,既有病,赖活成尸鬼不如死得漂亮,世间大把药到命除的良方,去得干脆快乐,何苦煎熬。” 苏广图听后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不过此后,他更经常抽空回府,还空前用心,每次都带一些杨氏爱吃的街边小食回家,交由冯妈妈送给杨氏吃。还好心嘱咐让夫人多吃一些,多进食才有力气扛病痛,又叮嘱不要说是他买的,否则夫人不喜则不进食。 这边,拗不过命运的杨梅画也想通了,乐儿也说了只要她待她好,她也会待她好。所以杨氏决心既要利用乐儿也要真心待她好,自己无儿无女,她也企盼将来乐儿念在她有养育之恩,在她孤老病终时到榻前看看她,在她死后给她戴孝哭丧。不叫苏广图和小妾当死狗一样打发人把她扔乱葬岗。反正过去对尹府做下的一切,虽是她出主意,却是苏广图与那些人合谋所做。她现在一点点把真相写下,死前交给乐儿,希望乐儿有点出息,将来替她毁掉苏广图所得的一切。她死也不甘心把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给小妾坐享其成。 杨氏也发觉苏广图最近较常回府,但他不来招惹她、不与安歌儿碰面,杨氏便也只当他是一阵冷风刮过,不瞅他一眼。只要他没把小妾接进府,杨氏睁眼闭眼、安心做正房。不管两人冷战结出的冰层下面是否暗涌凶波,反正府上看着风平浪静。 就这样过了近一年,杨氏吃了各种名医偏方也不见好转,但也还没恶化到起不了床。 有天,苏广图下朝后往外室那头去,路上想起半死不活的杨梅画,心口涌起一股厌恶。突然记起杨梅画年轻时最喜欢吃北街一家小店的老北京煎饼果子,他便让车夫老诚绕北街去买煎饼果子。 绕北街必须经过旧时的尹府大门前。以往每次经过,他都会撩起马车窗帘凝望凋零败落的尹府。距离上次经过,已有近一年没走这条路。这一次,当他掀起窗帘再凝望时,发现凋零破落了几年府邸再现生机勃勃——他曾经熟悉的尹府的两扇油黑贴红字对联的厚实坚固大木门如今换成了两扇气派的横纵五五上铁钉的新大门;原来大门前空着用以停泊马车的左右,如今蹲了两头高大的新石狮子了。石狮子雕刻讲究,远不及亲王府门前那对高大,且这对面部表情温和,嘴巴虽也张大却不是威严,而是忠心的笑意。无论如何,门能上钉,门口能摆狮子,说明这府邸的新主人来头不小。再抬头看,原来悬横在门框上方的漆彩大字“苏府”旧匾早被卸除,如今换了一块翻倍大的镀彩大匾,用大喜红绸布包着的字未掀开,看不出是哪位权贵即将入住。他够出好奇的脑袋环顾,门楼上的瓦也换了新瓦,有仆工正在门前铺砖,有仆工在给围墙琉璃瓦上新油漆…… 苏广图立刻叫老诚停车,上去问问这大宅换了什么新贵人? 老诚上前问铺地砖的仆人,回话说:“是皇上把这大宅赏赐给了前几年在四川率军入藏立了大功的参赞大臣、成都将军付大人。” 苏广图望着两扇崭新威武的大门,问:“是付瑶蒲大人吗?” “正是。” 不正是福大人的堂弟吗?苏广图的神情立刻恭敬起来。漳县水灾那年,付大人还是福建水师提督,受福大人的家丁福来引荐,苏广图喜得意外在福州将军府拜见过付提督。后来他从福建回京办差事,又替提督大人带过一封家书回京,也算有两面之识。 当时既是福建水师提督,又是一等承恩公爵的付大人问起他出师何人?苏广图不得不诚实告知自己出自尹府……提督大人并没在意他出身,而是连说三次:尹府这宅子好!尹府这宅子好!尹府这宅子好! 没想到今日这宅子成了付大人的宅子。 更让他万分惊喜的是半个月后他竟收到付大人的家丁送来的入新居请柬,喜日是八月初八。苏广图深谙“努力半生不如交得一贵人”这窍门。 他用一个多月时间搜索来好几件能讨付大人欢心厚礼。付大人的请柬上写了让他携夫人孩儿同去。在福建时,付大人见过杨氏,他只能携杨氏去。 到了八月初八那日,马车等在府门前了。却见杨氏牵着梳妆打扮得体漂亮的乐儿从屋里出来。 苏广图诧异,瞅一眼乐儿,问杨氏:“你这是做什么?” “携女儿一同呀。” “你,”他鼻孔哼了声气,“这不是我的……” 他话没说完,杨氏截断道:“这是我的女儿,不让携她去,我也不去,改日我约将军夫人赔不是,解释清楚我的可怜处境便是。” “你可怜?”苏广图翻了个白眼,一甩袖子,“可那宅子是……” 杨氏又打断他,冷淡道:“出门前我已经嘱咐明白了乐儿,乐儿虚岁也快九岁,她是个懂事的姑娘,不必你多忧。” 苏广图瞥一眼故意别开脸看向巷子深处的乐儿,这小姑娘虽小,哪怕只是个粉扑扑的侧脸、洁白的小脖颈也已显出娇贵。她倒是个极带得出去见贵人的体面闺女,可她是尹颂的闺女…… 杨氏不耐烦道:“这门口风大,我身子弱,你是携我们去还是不携?不携我可要进屋啦。” 这都马上要到付大人指定的入居仪式吉时了,苏广图还有时间斟酌吗?只能一摆手让这对“母女”上车。他知道嘱咐或恐吓杨氏在宴上别乱说话根本无济于事,所以马车上三人一路无话。 马车驶出苏府所在的雁居路,转入那天遇到那位长渊公子的大街口,又穿过几个街口,进到另一条更繁华的大街。安歌儿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路边的一个老爷爷把两个孩子装扮成糖葫芦叫卖糖葫芦……安歌儿面浮惊喜,这是记忆深处一条大街。她因幼时体弱多病,从出生到抄家那年只迈出过府大门两次,一次随母亲和祖母等尹府一众女眷出城去大光寺上香,但那次马车的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她只坐在车内竖耳细听街上的热闹,什么也没看到。第二次她忍不住好奇,在马车停下让路给一位亲王的轿子先行时,偷偷掀起车窗帘向外看,她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老爷爷为了吸引更多顾客买糖葫芦,用稻草扎出几个大球染成红色,再用竹篙串起竖在摊档两边,两个年幼娃儿也浑身涂成红色,一边一个团坐在串起的草球顶端抱着竹竿,看上去像极了两串大糖葫芦。而小娃儿不只呆团坐,他们每隔一盏茶功夫就要在上面表演杂技,所以街坊给那摊档起名“杂技糖葫芦”。这就是安歌儿走出高墙大院第一眼看到的世界——两个娃儿扮成的糖葫芦。如今再经过这里,她记得这是回尹府的路。 “回府?”她在心里轻轻念了一声,还要多看几眼那两个长大了好些的糖葫芦娃,苏广图已默不作声伸手替她放下掀开的那一角窗帘。 马车又行走了半盏茶功夫才停下,老诚先下车摆好马凳,再掀起车门帘伺候主人下车。 安歌儿才从车内探出头,一眼便看见翻修更新后的两扇极其威武的大门,她眸中掠过一丝惊惧。但立刻记起杨氏的叮嘱——到了将军的府上,无论看到什么人和景,都不要大惊小怪,还有,无论认不认她做母亲,想要保平安就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是尹颂的女儿。后面这一点李姥姥倒是提醒过她,不必杨氏多言,她也谨记。 苏广图做出慈父姿态,伸手欲扶乐儿下车,乐儿却假装没注意到他伸来的手,自己提起裙摆稳踏马凳,下了车。 苏广图故意凑到她耳边指指大门,轻声问:“记得这吗?” 乐儿看也没看他指的方向,摇头道:“不记得。” 但是,她眼角余光无意触到门前站着的迎接宾客的两位少年中的一位,却叫她惊慌失措。可是,即使天下最聪明伶俐的人都来不及想出任何补救办法了,因为那位少年已先看到了她,并满脸微笑朝她走了过来。 安歌儿脑内刷刷翻页那日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那时他不是说住在贝勒府吗?对,他说暂住。难到现在买了我家宅子,搬到这啦? 他已经走到跟前了。 安歌儿急得双颊烧烫,但依旧微扬下巴。她已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也不能承认。否则,苏广图夫妇一定把烛儿得风寒病情加重而亡归咎于她偷偷带烛儿出去玩,他们一定会把她撕成碎片。 还好,公子一眼就看透她的心思,他也假装从没见过她。只按礼数招呼他们“一家三口”入府。把他们送进大门转交给里面的男女仆人领他们去入座时,他才悄悄侧俯看安歌儿的眼睛。安歌儿的视线正碰上他的视线,来不及躲避,他随即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调皮的单击眼。 他以为安歌儿会像其他少女一样忸怩生气或害羞脸红,可不过九岁的安歌儿只莫名其妙瞅了瞅他,然后跟着苏广图夫妇入座去了。 原来门前站着的两位相貌出众、英姿勃勃的少年,一个是付瑶蒲的儿子崇赡,十二岁。一个他的外甥长渊,十四岁。表兄弟俩虽年少却甚善交际,今日付大人特安排他们迎接宾客,给他们机会认识每一位来过的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