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进学的心里藏着不安。 他来到这里两个月,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山村的一份子,而不是简单的参与者。他开始热爱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他放开心身迎接着这里的一切,他依然竭尽全力的帮助着这里的孩子。只是相比以前,多了一份父爱般的情绪。 和黄秀芹相处不过数日,这个外表靓丽,性情活泼的姑娘就在他心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这是他不安的原因。 踏上离别之路时的承诺还如昨日,一度成为他在这里耕耘的坚持。他以为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去,去填补那份离别相思之苦。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深深的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没法去牵起那只一直伸着的手。他怕自己的心会被黄秀芹所羁绊。辜负了远方香雾云鬟的思念。 可他现在不能离开。孩子们的眼神已经出现了神采,乡亲们的心已经开始点燃。他们需要他这个领路人,在这里带着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奔向未来。没有他,乡亲们会迷路。 顺其自然吧! 任进学心里想着。出门招呼几个乡亲帮忙把买回来的东西带到了学校。 等任进学和几个村民放开手上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一片稚嫩欢乐的呼声就彻响在安静的早晨中。 或许这样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吗? 任进学看着挤成一堆的孩子。拿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奔向新建的篮球场。黄秀芹在晨光里组织着他们开始玩游戏。巨大的成就感和心酸就冲破了他的眼眶。 夫少年者,家国之基石,民族之未来。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烈悲歌,御外辱于血肉,铸英魂于丰碑。我辈亦当慷慨,养自强于精气,传星火于浩然。 任进学望着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喃喃自语。 “任老师,你怎么哭了?” 黄秀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任进学的身后。任进学转身望去,看到一双充满担忧的大眼睛。 “没事,我高兴的。” 任进学连忙抹了一下眼睛,抬起了头。 “让孩子们好好玩吧!今天不上课了。” 黄秀芹看着任进学离开的背影,跟在了后面。 任进学停了下来。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我没事,你放心。” “你刚才哭了,我看到了。” 黄秀芹眼睛里的担忧丝毫不减。 任进学看到她的样子,连忙甩了甩头,把石榴裙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看见孩子们的样子,我高兴的,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 “那我去玩了啊?” “去吧!去吧!” 任进学走进教室,开始备课。 黄秀芹转身离开,组织游戏。 黄秀芹在人群里穿梭,留意着任进学的动静。 任进学备课,看着在孩子中间穿梭的黄秀芹。 微风吹过黄秀芹的头发,带起乌黑的波浪。阳光照着任进学的脸庞,显出古铜的认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两个人变得越来越默契。每当任进学备课,黄秀芹就会带着学生在球场上玩耍。 任进学不安又喜欢着这样的默契。黄秀芹忙碌又幸福着这样的感觉。 转眼就到了暑假,任进学告别了乡亲们的挽留,带着一堆不清不楚的特产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父亲见到他古铜色的皮肤,拍着他的肩膀很是赞赏了一番。旁边的母亲一把打掉任父的手,抓着任进学心疼地嘘寒问暖。任进学微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提着东西走进宽大的房子里,却莫名的感到了一阵不适应。 这才离开多久啊!他心里感慨。 “去见见周雅南,她来这里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 任母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幸福的笑意。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任进学念着这句话,脑海浮现的却是烟雨中飘荡的石榴裙。这还不是爱情,却一样让他牵挂,就像他牵挂那些孩子一样。 “妈,先吃饭,我饿了。” 任进学轻声的回答着。 吃完饭,任进学在特产里挑了半天,装了差不多三斤的红薯来到了周雅南的家门口。怀着忐忑不安和激动的心情敲响了大门。没一会就看见一个优雅的中年妇人打开了大门。 “哎哟!进学回来啦!雅南都惦念你几个月了。来,快进屋。” 任进学跟着进了屋里,却没有看见周雅南在客厅里。 “阿姨,雅南呢?” “她啊?说是在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你等下,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阿姨不用了,我等她就好了。” “这哪里行!你这孩子去了农村这么久,雅南一直念叨着你,时不时就对着天边发呆。这个电话啊,它必须打!” 周母手上的动作不停。 “阿姨,这是我从农村带回来的红薯,从那边来也没啥好东西,这个挺营养,您收着。” 任进学把手里的红薯递了过去,周母一边接过一边笑着回答 “我们早晚都是一家人,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客气!” 说着打开袋子看了看,看见红薯上带着的泥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进学!” 没过没多久,着急和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了房子里。房门打开,一个穿着优雅的姑娘旋风一样的在大厅里飘过,扑进了任进学的怀里。 “我好想你!” 姑娘的声音带着颤抖,滚烫的眼泪落在任进学的背后。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任进学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 “我说你俩得了啊!我们这两个老人还在旁边呢!” 周雅南听见母亲的话,红着脸松开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任进学,片刻都不肯离开。 “任娃儿,你说说你在那边的情况” 周父适时的解开了家里的尴尬。 任进学回到沙发上,讲起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和转变。周雅南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的神情一会高兴,一会担忧,不变的,是幸福。 “进学,你就别回去了,在家里吃晚饭啊!” 周母的声音传进了任进学的耳朵,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摆钟,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好的阿姨。” 任进学起身帮周母盛饭。 “这可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阿姨我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你尝尝。” 周母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任进学的碗里。任进学道了一声谢谢,尝了一口,放进周雅南的碗里,周雅南红着脸夹起来吃了一口。 两个老人相互对了一眼,不闻不问,继续吃自己的。 待得吃饱,任进学帮着周母收拾完饭桌,在她不耐烦的催促下,牵起周雅南在安静的街道上溜达着,橘红色的路灯把两个人的身影照时长时短,却始终没有分开。沉默了一段时间,周雅南还是先开了口 “你在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 “刚才听你说,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我挺心疼的。” “没事啊,农村的人就是这样,藏个小心眼,耍个小手段,贪个小便宜,他就像你身边的某个朋友,值得深交,却在某个时候让你忍不住想对他来一句你他么就是个贱人。” 周雅南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噗呲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好坏,才几个月就学会说脏话了。” 周雅南说着,脸庞对向了任进学。 “进学,我跟我爷爷说了,暑假过了,调你回城里工作。” “你说什么?” 任进学猛然停下了脚步。 “进学,你听我说,你有远大的前程,我让你离开那里,是对你的关怀和爱护。在那个小地方,你做出成绩了也没有人看得见,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很高的位置等着你。” 说到这里,周雅南稍微低了低头,不让任进学看见自己通红的脸色。 “等我嫁给了你,凭我们两家的资源,和你的本事,在这个城市你可以爬的很高。到时候你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有,我这是在帮你。” 周雅南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如同刺骨的寒风钻进了任进学的耳朵里。 “让我放弃我所付出的事业和理想,让我离开我所钟爱的土地和人们,这就是你所谓的帮我?” 任进学松开周雅南的手,低沉的声音在冷清的街道里远远的传了出去,显得激动又凄凉。 “进学!你还不明白么,支教没有未来!你如果坚持,你只会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白白的浪费在那片默默无闻的土地上,没人会记得你的奉献,没人会记住你的坚持,然后你呢?你能得到什么?名声?心安?还是施展抱负的满足感?这些在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就算你老死在那片土地上,那些人都会把这一切看的理所当然!” “如果真的要死,我愿意死在那片土地上。” 任进学的声音带着决然。周雅南的身躯震了一下,低下了头。良久,她接着抬起头盯着任进学的眼睛 “任进学,你变了,你从那边回来就变了。从你给我家带红薯,和我爸谈着山村的事我就看出来你变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周雅南的声音带着哭腔。 “任进学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放弃自己的前程,你在糟蹋自己的人生!那片穷山恶水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美好的将来!那不是你的亲人!那只是一群愚昧无知的乡巴佬!他们不值得你付出你的一切你知道吗!” “乡巴佬!” 任进学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进学,你从小就聪明。我求你好好想一想,自从我俩确认关系,你家,我家,花费了多少精力在你身上?如今城里面临着变革。我爷爷没多久就要退休了,你只要在圈子里多交流交流,疏通一下关系,这个教育局的局长迟早是你的。到时候你要帮助这些人就是一句话的事。两个村,三个村,几个村都行,不比你窝在一个地方强很多吗?为了帮助更多的人,你就不能放弃你的坚持吗?” “不能。” 周雅南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接连退了几步,在路灯下对着任进学嘶吼。 “任进学!你说了要爱我一辈子,你说了会陪我走完这一生!难道你的爱就是让我和你在穷山沟里不明不白的老死么!” 任进学听着周雅南撕心裂肺的叫喊,心里反而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 “雅南,我在高旁村的这些天,曾无数次想起我们分别前的承诺,它一度成为我孤单无助的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和坚持。我那时候想的,就是尽快完成父亲给我的任务,回来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任进学的眼神慢慢从幸福变成了哀伤。 “但是就是那些日子,把我从一个局外人变成参与者,最后变成了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或许愚昧,或许贪婪,或许自私。但是最后,他们都把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将来交到了我手上。这些孩子伸着手,把我牢牢的拖在了那里,我没法离开。你也许说的对,如果我站的更高,帮助到的就不止他们。可我没法保证去到那里的人会像我一样。他们把村子里最好的房子让给我住,他们为了孩子亲手抬走了自己的信仰,那片土地,那群乡亲,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我。从前,我的信仰是你,从现在,我的信仰,只有那片土地。” 任进学说到这里,抬头望着周雅南。 “你说我变了。对,我变了。可是你也变了,变的我都不敢认了。你以为爱情能够解决一切,你以为爱情能够让心上人放弃自己的理想。可是你从来都不明白,在男人的心里,有些东西远比爱情来的更加重要!爱情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它不是人生的全部!你是我的挚爱。曾经是,到了现在它还是!在村庄那些孤独失眠的日子里,我总是抱着我们的承诺入眠。我幻想着我们重逢的场景,你飞扬着青丝投入我的怀抱,我们彼此互换着对方的名字,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一直觉得我们能厮守终生的。对不起,雅南。” 任进学放开双手,指了指天边。 “那里还有很多的孩子等着我,我先走了” “任进学!” 周雅南哭泣着跑向快步离开的任进学,抓住了他的手。 “七尺之躯,既已许国,无法许卿。” 任进学停了一下,低着头回了一句。挣脱周雅南的手,脚步越走越快,消失在夜幕里。周雅南在后边追赶着,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跌倒在路边,扶着台阶崩溃的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