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父觉得,我该不该去上京?” “你急着找渡涯法师吗?” 无忧迟疑了一下,说:“若找到恩人真的要封锁神力,我倒觉得可以再等等。” “为何?” “我会上岸,就说明无涯大陆真的有灾难要来,或许这些烽火都不是最可怕的。 北蛮和冬地,还是缥缈地,西垂,至少都是无涯大陆的争斗,总是会有平息的一天。 而外界的入侵,那样的未知,而且,看不到尽头……”无忧皱起眉,接过清弥倒给自己的热茶,继续说:“我害怕……” “那便做施主想做的。”清弥坐在无忧旁边,看着还在茶铺旁喂马的秦愚和牧昀。 按平时,秦愚怎么也不会去喂马的,只是今日不同,他看得出无忧有话要和清弥说,也就自己先离开了。可他还是不自觉的看向无忧和清弥,还招来牧昀可笑自己,没想到五郎是个连和尚都吃味的人。 无忧抬起头,正好对上秦愚的目光,二人相视笑了一笑,夕阳洒在无忧的身上,而秦愚又背对着夕阳的光辉。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无忧要闯一闯上京,无论未来有什么,无忧起码明白一件事,她想要待在秦愚身边。或许这才是她最想要的。 所以刀山火海也好,阎罗地狱也罢,只要是秦愚要去的地方,她也该陪陪他了。 上京近在咫尺,翻卷的大津旗帜在阴霾的天空下,隐隐露出上面威武的虎头,那称霸一切的象征。 这次入上京,却是另外一种心境。 秦愚的心无比忐忑,一是要保护无忧,二是要弄清楚,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到底死了没有。 他们从北玄门进,夕阳的余晖照在城楼上,仿佛裹着一层金色的细沙,用风来制成一片金缕衣蒙住了这座大城,那样朦胧不清。 没有人来接他们,也不曾见到任何熟悉的人。 从城楼,到桓王府,没有路过的故人,没有闹市里的刀,街角想要平步青云的谋士,茶楼里隔着屏风满腹心事的女郎…… 上京还像上次无忧来时那样喧嚣、拥挤、热闹。他们的马匹在人群里几乎迈不开腿,过两天就是立春,人们正月里忙碌后疲惫的脸上,又浮现着期盼的欢颜。 立春,多好的日子。 万物复苏,希望重回大地,处处充满生机! 萧凉的桓王府前冷风过街,没有看守,没有内知,只有一个孩子,扔着沙包,嘴里嚼着饧。 “你们是谁?”这孩子看着也只有三四岁,胖乎乎圆滚滚的。 “你是谁?为何坐在这里?”秦愚弯下腰,轻声问这小娃娃。 “我是齐三郎,我爹爹在桓王府后账房,我爷爷是这里的内知,我为何不能坐在这?倒是你!”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身,指着秦愚:“你又是哪个?” “不可能。”小娃娃笑起来:“桓王贵为皇族,皇帝陛下亲封的王爵,冬地龙族的王孙,应该冠金羽,衣锦缆,骑骏马,踏玉靴!前呼后拥举旗挂帔,你……”小娃娃打量着秦愚,也没见牧昀、青君在笑话他。 “粗布麻衫的,马那样瘦,身边跟着几个喽啰,还有个和尚,你说你是桓王?” 秦愚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自己穷酸的阵仗,无奈的叹气:“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得进去了,不然太阳下山了,我还如何面圣?” “就你还想见皇帝陛下?!” 小娃娃的叫声,引来了门内的人。 就见齐老如同见了鬼一样的瞪大了双眼,一溜烟跑来,拉着小娃娃跪下来:“小娃不识泰山,年幼无知,殿下莫要怪罪!” 无忧看着祖孙二人叩头在地,而秦愚只绕过他们,说了句“童言无忌”就走进了大门。 她跟在秦愚身后,看他昂首阔步的往前走,披风兜着风绕个圈又裹在他身上。 是啊,他本应该冠金羽,衣锦缆,骑骏马,踏玉靴的,如今却像个江湖浪子,穿的还不如张凭剑那身衣裳漂亮。 可无忧却又没有发现,秦愚如今,和在冬地时,他穿着那身无比华丽的黑袍有什么不同。 “五郎……”无忧跟上他的步伐,然后问:“你要去见你伯父吗?” “是皇伯父。”秦愚对着无忧浅浅微笑了一下,就继续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无忧停在了门口,青君拉着她说,秦愚要沐浴更衣。 她在书里看过,面见君王,都要沐汤焚香,更衣戴冠。 牧昀走进了屋子,之后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下人来来回回出入了几趟后,夜色就要蒙上了天空。 等到秦愚再走出屋子时,已经是锦衣华袍,腰缠绶带,佩玉佩金,玉袜皮靴,头戴流珠玉冠…… 他这下才是桓王殿下,英眉朗目,云淡风轻的神色,淡淡的茶香气息…… 犹如初见那时一般的秦愚,站在了无忧脸前一刹那,然后说了一句天色不早,无忧无需等待自己。 之后,他就随着风离开了。 无忧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的站在原地。 “小悠娘子……”齐老叫了她一声,然后伸手引她离开:“殿下特意安排了娘子的住处,交代了娘子的吃食喜好,衣着布帛颜色,今日天色将暮,娘子早些休息。” “我的吃食喜好?” “娘子喜爱甜食,尤其是山楂一类。” “布帛颜色?” “喜爱棉布、青色、鹅黄色……” 无忧笑着搓了搓下巴,说:“我几乎都是这样,他不知道才怪。” 虽然嘴上这样说,无忧心里的怅惘却已经烟消云散,被欣喜得意占据去了。 秦愚进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他的步伐并不坦然,毕竟一直在脑子里盘旋着,如何完美的回答皇帝的所有问题。 墨砚来将他迎进去的,一直引到文渊殿的后殿庭廊中,这有一池墨绿深潭,哪怕冬日,也涟漪荡漾,隐匿在皇帝手下一群锦鲤。 他倾洒下一手心的鱼食,就有几十条白红白红的胖鱼来朝拜他。 “臣参见陛下,陛下……”秦愚掠袍而跪:“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愚没有抬头,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一片黄色带着青云白龙的衣影。 好似像幼时,好似在年前,他拜父亲,拜皇帝。 拜的是父亲,拜的是杀了他父亲的皇帝,那个他该叫皇伯父的人,却低下了头,正在让秦愚平身。 不知道为何,秦愚却想到了一些,本不该想的事。 他刚刚,就跪在自己该怨恨、仇恨的人脚边,就像那些胖鱼一样。 “你回来这一趟不容易啊。” “回陛下,归来不易,但臣知身上重任,千难万险,也要返京。” “你可有收获?” 秦愚隐匿了眸色,道:“臣无能,未能寻到决剑碎片……” “这不怪你。”皇帝看着池子对面的廊子里,那些宫人还在上灯:“北蛮和冬地大战,现在决剑碎片,喀尔丹羽有四片。” 秦愚心下一惊,除了喀尔丹羽寻到了两片,偷了无忧的一片,难道还有……秦愚只想到了一个结果,他的心跳都狂震了一下,却又不敢动容声色,等待皇帝下文。 “严卫和喀尔丹羽合力,冬地王的亲率铁骑先锋队全军覆没。包括他自己。” 秦愚脑子里忽然轰鸣了一声,差一点没能听到皇帝下面的话。 “穆苏湖,是个眼高手低的家伙。他能化龙,人虽弱小,却也智慧,龙最怕铁,铁笼罩就是对付龙族的手段。力薄兵寡,是战败根源。” 皇帝年轻时征战沙场,他太了解龙族的弱点了。 铁笼罩是一个巨型的铁链网,不使用时则用弓拉住两头,当龙靠近时,一送弓,巨网迅速弹出,龙根本来不及躲闪。 类似于抓耗子的夹子。 可那是遨游天地的龙,并不是耗子。 这样的铁笼罩,却又很少,所以只适合埋伏,重器用在重要的敌人身上。 没想到穆苏湖会亲率骑兵先锋,喀尔丹羽杀死了穆苏湖,冬地的王。 此外的硬伤,就是龙族兵力单薄,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硬仗打久了,冬地就要撤退,因为冬地不能没有龙。 “喀尔丹羽在穆苏湖的尸体上摸走了一块决剑碎片。” 秦愚看着皇帝的背影:“严将军呢?” “他在东雁道上。”皇帝望着昏暗的水面,继续说:“决剑这个东西,如今是天下,尤其是王侯,最想要的东西。”皇帝冷笑了一下,再说:“但没有苦海女,什么都没有。” “臣以为,潭中,净水可有鱼,浊水亦可有鱼,而浊水之鱼,水使其生,浊使其死。时久,若欲生息之长,鱼则游向净水。”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转过身,看着秦愚:“五郎,按照你的意思来便好,皇麟行者,你是大津统一大业的功臣,但天下之计,不可时久,立春将至,雨水后,惊蛰前,黄道吉日颇多。” 秦愚明白,皇帝褒奖他意浅,给他期限为重。 “回头,带她去秋池台。” “臣领旨。” “臣……”秦愚看皇帝不再做声,便自己开口:“还有一事……” “伯正年前走的。”皇帝的声音忽然那样沙哑低沉,低沉到秦愚的灵魂都被这声音,压到了地狱之中。 “他是个纯良的君子,自小文武都不曾让朕操心,大津的太子,秦家的长子,他都做到极致。” 皇帝招手,让墨砚递给了秦愚一样东西,用一段黄绸包裹着。 “这是太子薨逝该予亲王的诏书。” 秦愚木讷的接过来,却没能打开看一眼,又没能问出秦端是如何死的,皇帝此刻正对着池潭,背对着秦愚,他没有再说任何话,用沉默赶走了秦愚。 他从文渊殿走出来,人却还好似留在那池潭前。墨砚将他送到大门外,还见秦愚逗留,便问他如何,秦愚摇了摇头,转头看着文渊殿内,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天色无比暗沉,秦愚就着宫道旁边的灯柱,那一点灯火,掀开了诏书。 “清平十三年,腊月二十三,申正二刻,东宫青天金麟皇太子、秦皇氏二十三辈长子端,又字伯正,风寒难抑,邪毒入体,久医强息,终薨逝于东宫。 太子伯正,玉体冰魄,纯心良善,容海纳川,忧旦朝之计,恐夜夕之安,殚心竭虑,呕心沥血,身东宫之主位,寄天下之昌平。 清平年间,在位十年,习文略武,爱民爱子,然世人多心,天道不公,英年俊姿,遭横祸,病缠身,不治而薨。 今伯正魂归九天,其当佑大津国运之昌,大津百姓之安,无涯之统,天下归一,永世太平。 愿伯正碧云长空之上,青云踏步,长途金麟璀璨。 丧期已至,于腊月二十七日辰时,桓王驾临东宫灵台吊唁守孝。 钦此。” 秦愚苦笑着合上了诏书。风寒难抑,邪毒入体。 他抬起头,忽然觉得眼前的路变得无比的遥远又艰难。 “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