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的老瞎子犹豫了片刻说:“是无忧叫我劝你的,她不愿你今后活的不好。” 无忧躲在屋门后,捂着脸,无声的落泪。 他失去的够多了,她怎么再去希望他去放下呢?他怎么会忘记离他而去的人?他做梦都想让他们回来。 他用情太深,对每个人都无比真诚,所有的过去都是真实发生在他感官上的事,不像做梦似的,虚无缥缈能随时间消散。 离开妙手门后,无忧和秦愚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是无忧偶尔会黏在秦愚身上,她不想撒开他,好像一撒开,他就要失去她一样。每到这时候,秦愚都会笑着捧住她的下巴,问她发什么神经,无忧只闭着眼,一句也不说把脸塞进他厚厚的毛皮衣襟那里,在他不知道地方偷偷流泪。 到了荒原上,喀尔丹羽和无忧与秦愚并排走在一起,他问起他们马车的来历,无忧说是恩人给的。 喀尔丹羽有些惊喜,问无忧怎么找到恩人的,无忧说他一直都在精兰塔等自己。 “他怎么样了?” “圆寂了。”无忧看了看手上的珠子,并没有注意到秦愚也在看她的珠子。 “你的神力被封印了?” “对。”无忧笑着点头:“我和普通人没区别了。” “他们骨头可不疼。” 喀尔丹羽没有理会两个人的打趣,只是犹犹豫豫的,步伐都放慢了,直到两个人停下来回头看他。 “真的封印了吗?” “当然。” “有这样的力量的人,竟然舍得封印?” 秦愚皱起眉,他拉住无忧,说:“没什么舍不得的。” 无忧苦笑了一下,转身指向前方:“前面就要到寒竹的坟了。现在想想,她应该不想土葬。” 那寒竹的坟已经长起了野草,随着狂风折下腰,完全不像寒竹的腰,只有降龙木的手杖和寒竹一样。 无忧伸手摸了摸上面已经被风挂的褴褛破旧的发带,又收回手,揉着自己疼痛不堪支离破碎的身体…… 喀尔丹羽在墓前重重的磕了两个头,站起身后,问无忧和秦愚要去哪。 无忧刚想摇头时,秦愚却说话了:“去哪都行。” “要去冬地吗?帮他们修补长城?”喀尔丹羽看向秦愚的目光变了。 话音刚落,喀尔丹羽的部下就着急忙慌的来通报,他颤抖着说,长城塌了,雪鬼已经掠过西北的塔千草原。 “我已经没有神力了,如何修补长城?”无忧握紧了拳头。 喀尔丹羽却皱起眉:“有没有神力,你比我清楚,没人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骗人,尤其是对骗子!没必要说假话!”无忧愤恨的上前抓住喀尔丹羽的衣襟,忍住骨头关节处的剧痛,还要忍住眼里的泪水:“你永远都会叫我失望!” “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应该回去组织难民抓紧时间往东走。”秦愚抓住无忧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我们要离开了。” “无忧,不是只有我想要你的命。” 无忧和秦愚回过头,就看到喀尔丹羽举起了弓箭:“你们会不会去冬地修补长城,我们如今必须去冬地避难。” “我就是想,也修补不了。”无忧冷笑一声,继续说:“这次没有一天的逃跑时间了。” “你现在就可以跑。” 无忧没有动,秦愚亦然。 寒冷刺骨的冬风吹过荒草遍野,夕阳把箭镞照的无比的明亮,那光芒如同倒刺,刺伤她的眼睛。 她亲眼看到了羽箭飞出弦,落在她脚边时,她还打了个冷颤。 喀尔丹羽转身离去了。他头也不回,路过寒竹的坟墓也不曾侧目。 后来无忧与秦愚继续往前走,不多久,那两匹白马拉着马车竟然追了过来。 无忧实在走不动,看到这马车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她钻进去就呼呼大睡,等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外下着雪,秦愚窝在她旁边,把窗口开了个小缝,白雪的光一隙而已,映照在他宛若雕刻的面庞上。 “醒了?”黑暗里秦愚翻了个身,扶着无忧坐起来。 无忧点点头,问秦愚他们到哪里了。 “下了雪,我担心东雁道不好走,就想等你醒了商量一下。” “往东走吧。” “往东就是冬地了。” “雪鬼已经霸占了塔千草原……”无忧皱着眉,她难以忍受身上的疼痛:“不能让他们到冬地。” “还有长城。” “冬地的长城,都要成断壁残垣了。”无忧摇摇头。 那些年龙族渴望得到大津的土地,不知道多少次在长城发动战争,那长城怎么会牢不可破? 秦愚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他伸手把裹着一堆毛皮的无忧搂紧怀里,他轻声低语:“可我们去了冬地又能做什么呢?你不能许愿,我也不是能以一敌百。” “我们去看看长城就好。” 秦愚低头看了一眼无忧,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无忧醒来时马嘶鸣了一声,她钻出马车发现,马车误入了牧羊女的羊群,秦愚朝那马背上的少女道了歉,然后继续往前驾车。 远远的,无忧看到了熟悉的帆旗,那是特兰部落的旗帜。 还没叫她来得及回忆过去,牧羊女已经赶着羊群回来了,她把羊收回圈里,就跟着一群人跑了。 无忧下了马车,说是要讨碗热奶茶喝,实际上,她是想再见一面特兰。 可特兰愿意见她吗?无忧推开帐屋,屋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羊圈没有羊,马厩也没有马,她有些不安,就拉着秦愚跟上了刚刚往部落深处走的人群。 他们好像在唱着什么歌,好像在做什么祈祷,呕哑嘲哳,刺耳嘹亮,就如同狂欢雀跃一样,哭声里带着笑声,笑声里还有尖叫。 无忧的目光穿过交错重叠的人影,才看见那雪泥泞地上,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身上裹着刚扒下来还冒着热气的羊皮,羊皮的毛上,还有昨夜的雪,今早羊圈里雪化后肮脏泥泞的饲料与羊便,腥臭的血从那人纤瘦又不断挣扎的双腿上滴下来,沿着路滴了很远。 那一双小手,被缠着羊肠,越挣扎越紧,紧到脉搏都无法跳动,紧到呼吸都变得可怕! 秦愚皱着眉,听着有人在说什么法天罗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这个人恐怕要枉死了。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无忧忽然脱了他的手,一下钻进人群里,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腿,然而控制那人的人太多了,他们恨不得把这人直接撕裂成人肉的馅,直接煮熟了果腹! “特兰!” 羊皮下那张脸终于露了出来,她一下就认出了无忧,可惜她是挣扎不动的,今天老天爷来了也救不了她,谁都没有法天罗神可怕! 在所有人都叫她因为是没有孩子的寡妇,就该被献祭给法天罗神,祈求战乱来临后庇佑部落,而理所应当的灰飞烟灭的时候,无忧,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竟然来救她?! 自己甚至害过她! 特兰在泥泞里扭着转着,脱水的鱼都没有她绝望,可看到无忧时,她忽然不转了不扭了,眼里的绝望忽然变成了那箭镞那皮鞭,那明亮,只有一星光芒的眼睛瞪着无忧:“你走!想活就走!我要去死,我再也不想活了!” 她把无忧一脚踹到了泥地里,所有人都略过她继续往前,只有秦愚把她扶了起来。 想来喝奶茶的无忧,最近吃了一口泥。 可这是为什么,她痛哭流涕的跪倒在地上,那群像死人一样的唱歌的部落族人,还没有她痛心。 “我是不是害了她……”无忧崩溃的捂着脸,倒进秦愚的怀里,秦愚揉了揉她的头顶,说她从没有做错过什么。 可特兰明明本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为何看见无忧,却说不想活了。 可她活着又有什么可活的?为了曲折痛苦的成长岁月,还是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未来? 夜晚的时候,一对好心的老夫妻留下了无忧和秦愚,他们给了热腾腾的奶茶。 老夫妻没有去唱歌,虽然是献祭,但他们在女儿走失后,就不再去看去议论任何生死,他们要给女儿积德,让她活久一点,活到能从荒原上回到家。 “我们找不到她,大津那边我们更是无法生活,没有马没有羊的地方,我们该怎么活?找不到孩子,我们死了,孩子回到家,也只有她自己了。” “她长什么样?” “细长的眼睛,肩膀上有一个朱记。” 无忧心头一震,她对视了一眼秦愚,二人心照不宣,想到了漫。 走到长城下的时候,雪都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无比浓烈的寒气,可金黄的冬日照耀着荒原,四周都是摇摆的荒草,雪尽融,风极烈。 长城巍峨的耸立在眼前,上面站满了龙卫,秦愚看不清那里的统领是谁,只知道他们的弓箭都对准了他们的马车。 秦愚扶着无忧站在马车前,长城破损的不像话,像是个满脸斑痕的老妪,她驼着背,站在长草狂风中,像年迈的斥候,是归途里的老马。 回头看去来路,北蛮的难民队伍,像一条蛇,蔓延在曲折的路上。 目极远眺,那是无比远的天际,回头看过来,长城下的大门却打开了。 一个穿着华丽的袍子的男人坐在大马上,身后跟着两队侍卫,黑压压的朝秦愚和无忧走来。 领头的人带着华丽的头冠,在阳光下闪耀夺目,可那无比璀璨的光芒,也盖不住他脸上的忧伤。 穆阿恪明明是笑着的,可他却满目惆怅:“我说过你一定会回来。” 秦愚站在穆阿恪对面,他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上,无力的倚着车门框的无忧,说:“我只来看看长城。”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用外公的龙珠修补了西北的长城,可它又塌了。” “我不后悔。”穆阿恪笑着言:“我从来都不后悔。” “北蛮的难民……” “我会打开大门的。他们不仅是难民,也是雪鬼压境时的战士。”穆阿恪笑了笑,接着说:“当然,拿不动刀的老人孩子,祈福就足够了。” “我还以为……” “我是冬地王,说一不二是基本,但现在是存亡之际,怎分什么你我。放心吧,倘若我的命令无法下达,那我不配是王。” “会有很多幕臣反对你……”秦愚还是有些担忧。 “反对我,是无能的表现,他们反对,是因为无法左右我。” 秦愚把穆阿恪的意思告诉了无忧,并说自己已经把无忧失去神力的事告诉了穆阿恪。 “他信吗?” 秦愚摇摇头,搂着无忧进了马车:“他没有信不信,信人不如信己,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穆阿恪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心胸宽广,又善良,他做事都希望是凭他自己。所以他比起利用苦海女,更不屑于此。” “他是个好人,可他守着的长城,能帮助他吗?”无忧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长城,叹息道。 “我托他给漫寄了信。” “他同意了?” 秦愚点点头。 无忧叹了口气,说:“他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