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雪夜,他们驾着马车,朝上京赶去,一直到东城,不知道已经多少个旦夕,只是城楼上忽然飘起了白素,起初看花了眼,还以为是白雪堆积,可白素随风飘动着…… 举国鸣丧,丧钟响了九次,都目及东城城楼,秦愚却勒马,从马车上站起来,他把头发拨到肩后,有些发愣的默数着间隔后又开始的钟声。 他心里的鼓也在不停的敲着,无忧从毛皮里爬出来,坐在秦愚脚边,看着远处夕阳下,格外刺眼的白缟。 “九响丧钟……”张凭剑也望着远处:“离开上京的时候,皇帝就已经缠绵病榻了。” “什么病?” “肺病。这病神仙也救不了。”张凭剑还看了无忧一眼,又改口说:“人反正救不了。” 秦愚忽然想起这九响丧钟什么时候听到过了,这般熟悉是因为幼时父亲死的时候,这样的钟声响了九天,每日辰时要敲九遍,黄昏时也要敲九遍。 那时候秦愚就站在棠棣宫最高的地方,默数着钟声的次数。 这能招魂吗?这九声和一声区别是什么?是和坐在房顶上直呼秦秉安的老头子一样,还是老头子的呼喊更管用? 这都是他幼时想的,如今秦愚只有一件事在想。 他怎么就死了? 抵达上京后,他们和张凭剑告了别,他似乎没有过去那样潇洒恣意的背影了,上了马以后,甚至也犹豫了一下自己的方向,攥了攥古剑,才算离开。 无忧吃下了几颗灵药,随秦愚进了宫。 这趟宫,是非去不可的,如今皇位空虚,无人登基,自然是都在等着秦愚回来。 他拿着太子玉印,就算不登基,也必须要监国决策。 空荡荡的蜷龙殿,领他无忧走进去的墨砚,把二人带入了后殿,烛火之下,只有秦昇在那里站着。 昏暗的宫殿,只有一抹刺眼无比的白衣,秦昇面对着龙案,微微侧头,却迟迟没有说话。 秦愚和无忧缓步往前走去,一直到秦昇的声音响起,二人才停步。 “你回来了。” “对。” “身为大津太子,国中无君,你该如何?” 秦愚攥紧了先帝给他的宝剑,然后说:“我不应该当皇帝。” “你收了玉印,你就是太子……”秦昇转过身来,看向秦愚:“你不当皇帝,谁当皇帝?”他苍白颓废的面颊上,似乎干涸过无数行泪痕,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比起往昔的沉着,此刻的秦昇却有一些癫狂的模样,目光里充满了无望与不安:“如今上京城能当皇帝的人,只有你和我,你有玉印,你不当谁当?” “我不是皇帝。”秦愚掏出了自己的宝剑,无忧还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要拦,却被秦愚制止了。 他把剑鞘上的宝石扣开,从里面拉出了一块黄绸,递给了秦昇:“他走时没告诉你吗?” 黄绸在秦昇手中展开,他看着内容,直接无力的跪倒在地。 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朕身患重疾,将魂归九天,此日到临,以七子燕王秦昇继位,改化天下,造福大津,保佑昌和。 落款是“秦秉德”三个字。 秦昇不知为何,抱着一块绸布痛哭起来,然后又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无所适从。 秦愚看着空荡荡的宫殿,不知道为何,心被世事无常所压的无法喘息,他还记得先帝在他离开时,抬起手将宝剑递到自己手中的样子。 “朕许你先斩后奏,找寻苦海女这一路,没有人可以阻挡你。等你回来,你是大津太子,她是大津太子妃。” 没错,他是太子,皇帝没有食言,只是他不可能是皇帝。 “你怪不怪朕?” 秦昇跪在床榻下,身后一群宫人低声抽泣。 “你的兄弟们都走了,还没有立你当太子。”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犹如啼血将亡的乌鸦:“你怪不怪朕?” “这些都是父皇的决断,儿臣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那你就是怪了。”皇帝面如死灰,呼吸都断断续续,他沉沉地叹气:“朕以为还能等到苦海女被找回来,过去,朕想让天下归一,想太多事情实现,可现在要去见你三哥,你大哥,还有婉儿了,又想了别的。” “什么?” “我不太敢见他们,如果无忧,能让他们还回来就好了。” “儿臣一直在父皇身边!”秦昇伏拜,这话似是表心意,又有些不甘。 他一直在父亲身边,可父亲却从不青眼他。 “太子之位太多争伐,与皇位相比,不在话下,都是生死拼杀来的,朕对不起你五哥,对不起皇后,你不要再针对五郎,他也有太多不得已……” 秦昇看着皇帝,有些情不自禁:“那我呢?” 皇帝浑浊的目光无比暗淡:“你不要怪朕……” “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心中有太多的不解:“到底为什么?” “九五至尊,难有真情,棠棣之谊,梦幻泡影。”他好像是见到了秦秉安,那个桀骜不驯、永远昂首挺胸的男人,他被逼下位时,都要背着手迈着阔步走下台阶,他到最后和秦秉德说话,都无比的骄傲:“你真以为这个皇位你坐的好吗?我有阿凉,我有阿愚,曾经几何,天下江山都给我做被枕!死在小人手里倒是无怨无悔,还好你不是个比我强的人,否则我绝不瞑目!” 他宁愿死在歹人手里,也不愿甘拜下风,受人压制。 秦秉安要做第一,秦秉德要做秦秉安。 只是对兄长无尽的仰慕罢了,不是其他人的朝拜所能比的,秦秉安纵然是天地之间一小蝼蚁,他却有傲视群雄的不悔与坚定。 “他总有自信做帝王,他是一个霸王,我又给大津做什么了……” 华都星灯起,千万绝色轻。 若无守江在,上京不上京。 “我想,儿臣想做些什么……” 皇帝从回忆里抽出神,又看向秦昇,最后也只有一句“你不要怪朕”。 如今来看,他说的是不要怪他没有立他为太子,还是说不要怪他让自己的孩子当了皇帝。 “我现在当不了皇帝,阿兰早产,命不久矣,父皇不愿意北方打仗,但这一仗一定要打,如果雪鬼南下,天下就真的完了。”秦昇站起身来,看向秦愚。 “什么?”无忧有些震惊,这也才到隆冬,苏兰竟然已经生了孩子,这样冰天雪地里,她生下不足月的孩子,孩子和她,谁能活呢? “拿得起决剑的人,要把决剑带到西北长城去。玉塔的普诸师父说,只有决剑,能封印无涯大陆边界。它能斩杀无涯大陆之外的一切,能使长城屹立不倒。” “决剑……”无忧愣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宫殿之外:“在哪?” “小悠……” “在玉塔。” 无忧低了低眼睛,转头看向秦愚:“五郎能拿得起决剑吗?” “严恪均会带你去。” 秦愚看着无忧,他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难道她希望自己可以拿起决剑吗?那把能杀了她的利器,那把她逃到天涯海角都不可能躲得掉的凶器。 “去吧。”无忧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说:“我会在家等你。” “你真想让我去吗?”秦愚抓住无忧的肩膀,他有预感,倘若决剑能让他有资格去拯救天下苍生,他又怎可能推诿? 为了苍生,如果牺牲他可以看到太平和乐的一天,他会毫不犹豫的去上刀山下火海。 秦愚的眼里,始终是看向天下的,而非是那金玉包裹的座位,他爱无忧,便是因为他爱天下。 他应该去做他想去做的事,去他想去的地方,爱他想爱的人,这算是披头颅洒热血的爱一个人吧? 成就他的志向,成全他的愿望,成为伴他的人。 “你一路走来……”无忧拉着他的手:“做那么多的事,日夜忧心,愁眉不展的,不就是天下吗?如果真有办法,冰封人心,凛冬永驻,寒夜无边。这是喀尔丹羽告诉我的,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我不愿这样的梦会成真,你也不愿。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秦愚离开时,还深深的凝望着无忧的背影,他不愿离开她,他每每移开视线,都觉得她会消失。 她带他回故乡,带他走去正轨,让他成为他一直以来要成为的秦愚。 五郎呢?在她的呼唤里,在她的呢喃里,在梦里。 “你会死吗?” 无忧回过头,看向秦昇。 “你为什么现在不能当皇帝?” “我要守着阿兰,还要给她找大夫。”他暗暗攥紧了拳头:“我拿不起决剑,我连如今的长城都无法接近,那里的寒气可以直接冰冻我!” “她身体一直不好。”无忧沉沉的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人都难逃一死,我也会死,只是我的生死,难由我决定,天公已经替我决定好了。” 秦昇看向无忧望着的天空,问她在看什么。 “答案。” “你在疑惑什么?” “我在疑惑,我该做什么。”她摸了摸手上的珠子,问:“北方如何?” “冰雪冰冻住了整个北方,只剩冬地,但冬地只有冬天。雪鬼大军盘踞在荒原上,北蛮完全沦陷,喀尔丹羽也已经和冬地王联合,只是最近听说了传闻,穆阿恪好像染了重病,缠绵病榻……” “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无忧太息着走到宫殿门口,却看到顶着风跑上来的人。 她穿着丧衣,围着厚厚的皮披风,脸冻得通红,一边喘着气,一边朝无忧跑回来。 秦叙疾步至无忧身前,却又兀的停下了。 她端详着无忧,看她颓然苍白,瘦削单薄,在风中像是一片纸,好似枯老的树,勉勉强强的支撑着自己疼痛又虚弱的躯壳,往昔记忆里的无忧可不是这样的,她挺拔明艳,潇洒清丽,如今她像是半身插进松土的柳枝,直不起来腰,抬不起头,风一过就要把她拦腰折断! 你怎么回来了?”秦叙泪流满面,她心痛的抓着过去从上京逃离的那只燕子,呜咽着喃:“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回上京做什么?!” 无忧伸手擦了秦叙的眼泪,不知不觉眼里也升起一阵雾气:“我怎么能不回来,我和五郎的家在这。” 秦叙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无忧哭,哭累了,就扶着无忧离开了蜷龙殿,她说她要回家等秦愚,秦叙就带无忧回了桓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