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因为热闹的气氛,因为女郎们有机会上街,郎君们有机会一起喝酒,雪下的那么大,眼前一片灿烂的灯火,像是过节一样,人们高兴又雀跃。 无忧和秦愚走在街道上,他紧紧的搂着无忧,一张嘴就哈出白气。 “冷不冷?” “不冷。”无忧和秦愚站在桥上,她抬头看向秦愚:“你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秦愚笑着将落到无忧脸蛋上的雪花抹去:“我已经开始想了。” “净是傻话。”无忧捏了捏秦愚的鼻子,笑着伸手把他肩膀上的雪掸掉:“五郎,你害怕不害怕,假如你也阻挡不了雪鬼呢?” 秦愚沉默了良久,他已经是拥有决剑和银甲,天下所有想要做英雄的人想要拥有的东西了,如果他也死在了雪鬼脚下,任雪鬼踩踏自己的家园,他害不害怕。 “害怕。正因为害怕,我才要去阻挡。” “你怕死吗?” “不怕。死,只要心甘情愿,只要值得,那死和生,又有何异?” 无忧看着秦愚坚毅的目光,感慨的扬起嘴角:“五郎真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没有变过。” “什么?” “你是要做大事的人。” “你呢?” “我?”无忧将目光移向灯火辉煌的雪夜远方:“我也是要做大事的人。” 第二日清晨,秦愚被万楼叫走,他带着秦昇的命令,让秦愚点兵,严家军全部集结在上京北方,翌日巳时出发。 无忧问青君,这点兵要点多久,青君说她也不知道。 晌午无忧又收到了吴皇后的请柬,她傍晚会在秋池台设宴,是秦愚的临别宴。 吴皇后还叫了秦叙,叫了秦昇,她想再聚一聚,这是她眼里的一家人。 不过苏兰身子一直没好,吴皇后也请不动她,连秦昇都难请。 自从苏兰虚弱的下不了床开始,他就日日夜夜的守在床边,办公吃饭都在床旁。 苏兰很少时间清醒着,她昏睡着,就是秦昇责骂下人,也不会醒来,除非她自己醒来。 正因如此,秦昇无比担心受怕,他担心她再睡着,就醒不来了。可他也不舍得叫她醒着,她看着太累了,疲惫的睁不开眼睛,只是偶尔会说两句话,她问秦昇是不是又碰上麻烦了,整日皱眉不展。 秦昇就会立刻露出笑脸,他说要把阿兰身上的病魔斩杀。 “女儿怎么样?” “还好,只是不足月……” “养活她,可得养活她。”她紧紧的抓住秦昇的手,像抓住孩子的稻草,秦昇也紧紧的抓着她,抓着她的魂:“我会的,我想你们都能陪着我。” 苏兰却皱着眉:“娘家有人来没?” “没有。”秦昇以为她想念家里人,虽然他们待苏兰刻薄,但终归是血浓于水,便宽慰她:“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要让他们找你麻烦。” “当然不会。”秦昇皱眉。 苏兰点点头,便会继续睡过去。 秋池台上没有歌舞升平,也没有美味佳肴,吴皇后白衣素簪,带了几个食盒,把桌案围到了一起,叫孩子们围坐在一圈,中间放着一盆炉炭,无比温暖。 “给五郎践行,本不是我该做的事。”吴皇后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我自以为年轻时的手艺还在,就做了些菜。” “母亲的手艺是坊间闻名的!”秦叙笑着挽住吴皇后的手臂,还似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吴皇后臂弯。 吴皇后摸了摸她的脸蛋,笑说:“是啊,别的不在行,我却会烧菜。” “母后……”秦昇看着吴皇后,刚要说什么,却被吴皇后打断了:“七郎不能叫我一声母亲?” 秦昇低了低头,说:“儿臣只有一个母亲,但也只有一个母后。” 话外之音,他永远敬重她,却无法让她取代任何人。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母亲,他怎么要比平常人多一个? “都好,你……知道我的心就好。” “儿臣都知道。” 吴皇后又看向秦愚,半天才说:“阿亭也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她一面。国将不国,皇帝公主都成了过眼云烟,给西垂王要她遗体,他恨不得想叫我,把无忧的心给他挖出来送过去。” 无忧忽然想起自己在西垂见到的秦亭,她好似一个魅影一样,飘荡在荒凉的垂阳。 “伯母……” “或许这天下总归不是我们家的,如今还要你打回来。”吴皇后潸然泪下,她那颗破碎的心,因为孩子的死夫君的死而一点点破碎,再坚韧的女人,面对飘摇山河、风雨如晦的未来,和孤苦寡戚的身旁,都无法再笑出来。 “是我们家的孩子,没有这个福气去当英雄,只能当可怜的皇帝……”她抽泣了两声,站起身,慢慢走到秦愚身边,又招呼孩子们都坐下。 “听伯母一言……”她压低了声音,贴近秦愚耳畔,让秦愚都有些错觉,这样亲昵这样温热,好似那故事里游子慈母的片段。 “边关那样险恶,雪鬼那样可怕,一定要抱自己周全,天无绝人之路,没路也能再踩出一条路!” 她要秦愚活着回来, 秦愚抬了抬眼,对准了吴皇后那因为泪水冲刷,时间累积而昏灰混沌的双眼,心中狠狠的一痛,一张无法再回想起的人影,就和吴皇后的模样重叠起来。 泛黄的画卷上,是李莲台无法忘记的那抹倩影,是秦愚梦里难觅的痕迹。 “好。” 不知道为什么,秦愚答应下来的时候,无忧也舒出一口气来,至少如今秦愚有了要活下去的决心。 宴席之后,秦愚和秦昇到廊前说话时,吴皇后问起无忧,她问无忧后不后悔。 无忧没说话,秦叙却接了话:“所有人都在这么问,问她后不后悔。” “因为寻常人,都会有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别人。 无忧摇了摇头,说:“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肯定是假的,但我没有后悔。” “你吃的这些苦,你觉得值得吗?” 无忧看着吴皇后鬓间的白发,嘴角含起浅浅笑意,她道:“我与寻常人一样,孑然一身来到世间,恍若重生一样,是苦是咸,颠沛流离两载有余,却觉得有二十年那么漫长。 因为我遇到了珍贵的人,看到了独一无二的风景,世间虽然苦,那么多人恨我抢我,但这世间真情,不才是倾楼阁覆天下的吗?冷血无情的雪鬼,到了无涯大陆也会恻隐,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里变成冰天雪地一片黑暗。” “你不怕,你得死吗?” “五郎不怕,我也不怕。” 她要和秦愚一样,做英勇无畏的君子。 “你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 “你要一个人上路,就要和我们告别,尤其是嫂嫂。”秦昇看向秦愚。 秦愚坦然自若的站在他身侧,目光望向高低错落的宫殿阁台,一片黛瓦红墙,盖着星点片羽的积雪。 “我又不是没有一个人上路过。” “你就不怕你回不来了。” “回不来,更要平静的告别。”秦愚扭过头,他知道秦昇话外有音,秦昇也要告别了,只是他与苏兰的离别突如其来再无重逢,如若来世,更是人海渺茫,缘分难猜。 秦昇摇了摇头,他目光迷惘凝重:“我怕忘了,又怕记的太清,她给了我一幅画,说是她求着嫂嫂,一起费心思求来的,说可以多看看。她也怕,怕我忘了她。” “不会忘的。” 雪天里,穿着丧服的宫人和雪都融入一体,他们排成排堆在棠棣宫前,就是一个个的雪人,只是这雪要到九日后融化,一般雪人却坚持不了几天,变成一滩脏兮兮的泥水了。 秦愚带着无忧在棠棣宫里转了一圈,他来给无忧介绍,他幼时所住过的地方。 “这里能看见日出,象征着冉冉升起,尾虹曾与我说,为了让棠棣宫面朝日出,父亲专门重新让开的新门,原先门是朝南的。”秦愚指了指东方,又指了指南方,只是此刻已经是黄昏时候,阴沉的天空上也看不到阳光,只是知道,天要黑了。 两个人坐在门槛上,无忧枕着秦愚的肩,问他今晚能不能看见星星,秦愚环揽着无忧,摇摇头,说八成看不到了。 那后天呢? “后天有五成几率能看到。” 无忧挽着他的胳膊,问他如果当初孩子生下来了,准备叫孩子什么名字。 “叫易。容易的易。” “我知道你的意思。”无忧笑了两声,然后继续说:“那要是有第二个孩子呢?” “那男孩叫二郎,女儿叫二娘。” “你想要男孩多,还是女孩多?” “你要是愿意生,就要八个。”他扭过头,垂下眼眸,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无忧:“如果不愿意,你和我两个人就够了。” “你太极端了。”无忧摇摇头:“还是两个就好了,最好儿女双全。” “你的要求太苛刻了。” 他们依偎在一起,一直聊到夜幕垂下来,一言一语,没有半句提到第二天一早的分别。 或许都以为已经做足了准备,好似从西垂一路回到上京,一切都是为了这天清晨的分别。 所有人都站在文渊殿内,无忧被秦叙搀扶进来时,就看到广场上排列整齐的无数的将士,只是过了一夜,她好似突然垮塌的房梁,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双眼发青,颓废不已的佝偻脊背,随时要倒一样,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宫殿门口。 冷风吹过她干枯的长发,抱在怀里的袈裟也破旧的如同一块乞丐的烂布,简雅的衣裳也和她毫不相衬,格格不入。 可在秦愚眼中,她和初见时并无区别,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垂在臂弯的披帛随风扬起,金色的阳光围绕着她的身廓,她在波光粼粼的芦苇池塘边熠熠生辉。 穿着冷冰冰的铠甲,秦愚都不能去抱她,二人四目相对时,似乎所有的准备都支离破碎,只剩下一身铠甲,一块破袈裟的伪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