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他在吃饭的时候问她。 “我……”璇玑低下头,这几天她被卡尔基迷住了。 盖亚士兵食堂位于一个翼展式的大厅下,跟柏拉图舰队餐厅一样拥挤热闹,来来往往的尽是一些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只不过没有自动餐桌,而是人工智能收盘机器人在时刻忙碌着,有时会跟那些光顾着跟朋友聊天的急躁年轻士兵撞在一起,场面非常有趣。 “为什么你不去高级将领的餐厅呢?”她赶紧岔开话题,“我听说那里的环境极好,甚至比芒星城最高级的饭店都更好。盖亚战争部就是这样三五九等,等级分明,所以每个人都想往上爬呢。” “我习惯在大食堂,跟大家一起吃饭,你知道骑士团都是过着集体生活,即使大团长能享受特权,生活和住宿环境却是一样的。”卡尔基说道,“士兵食堂开餐简单迅速,吃得健康就够。” 璇玑看着他的那份食物,不过是豌豆、黄瓜、芹菜和粗粮面包之类,他一直过着健康又简单的生活。只见,他用餐刀往德式黑麦粗粮面包片上涂抹有机纯素黄油,然后吃得津津有味。 璇玑心想,好像一点点快乐就能让他满足,例如早餐吃到带巧克力夹心的柏林小面包,他就很满意,像个快乐的大男孩一样。问他为什么那么开心,他竟说第一次吃到巧克力夹心的柏林小面包,为了年轻骑士们的健康和优美形体考虑,他们的食堂里从未提供过这种美味,只是偶尔提供不夹馅的小面包,而且口味很淡,一点都不甜。 “原来大团长的生活那么无聊无趣啊!”她有时候说话很豪放直爽,直接拿他开涮。 “你无法想象我的生活,那是不同的世界。”他的话听起来像是自辨,但带着他一贯的谦逊温柔的口气。 “你是我唯一认识的,像古罗马人一样生活的战士。”她由衷地赞叹道,“具有一种古典的美德,而这种美德是盖亚人完全丧失的,芒星城的居民们你也看到了,他们总是欲壑难填。” “当然,我也是这样的……我很难想象一个大家都平均分配的社会。”璇玑好像在幻想一样,六岁前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 “是啊,柏拉图人和盖亚人,本质上都视对方为外星人。这两个体系太不一样了。”卡尔基朝四周警觉地张望,穿着柏拉图长袍到处跑的主意真不怎么样,军人显然没有高级购物城里的市民们友好,有人朝他们观察,而且有意避开他们所在的长桌。 “你能把你的日常生活告诉我吗?”她好奇地询问。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信任她。 “我从小习惯跟很多男孩子一起生活,未婚骑士们都居住在‘布哈拉’里,不同年龄段都混居在一起,一间大寝室至少要睡36人,有时候新来了一大批年轻人,我们的寝室就会挤进48人,每个人睡一张单人床,挤得满满当当的,床铺是固定的,所以我们也就有固定的室友,当然,如果室友阵亡会让人格外感伤……”他想到了不久前阵亡的内尔,安静地睡在入口处右侧第二张床铺的位置。 “我是‘特拉夜斯特陵舍’这座布哈拉名义上的主管,重大的安排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他继续说道,“柏拉图是配给制,但没人会敢为难我。否则我会去元老院投诉后勤部门,布哈拉的供应总是丰富充足的。” “那你很像一个中世纪的修道院长啊。”璇玑感叹道。 “很像。”他也并不否认。 她突然认真地说:“大团长,不就是条顿骑士团大团长吗?” “算是吧,”他微笑了,大概是被这个比喻逗乐了。 “那青龙骑士团是什么样呢?” 他想了想,说:“少林寺、武僧和方丈吧。” 璇玑简直要笑喷了,卡尔基其实很有幽默感。 “你是高级指挥官,难道不会为这样简单的生活而难过?如果换做盖亚上将,你能过上最尊荣的生活。” “不,我真的不喜欢那些高级场合,我习惯跟自然在一起,这些不必花费金钱,却会让我更快乐。他淡然地说,“对柏拉图人而言,为集体奉献是一种荣誉。” “哇!你可真是一个太空罗马人!” “这是不同的社会体系,柏拉图像一个巨大蜂巢,但不是只有蜂后能繁殖,每个柏拉图男人在30岁都能结婚,那时,我会搬出布哈拉,跟我新婚的妻子入驻分配给我的房子里,我们的孩子还会进入这个体系,我觉得这是相当公平的。”他注视着她,说这话时,有些淡淡的伤感。 她突然脑中一片空白。 “你很快就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璇玑发觉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她当然知道柏拉图的体系。但当他亲口说出“我和我的新婚妻子”时,她内心一下充满失落感,越是想掩饰失落,越是掩饰不了。 “柏拉图历今年年底,应该是我回去后就会结婚。” “恭喜……”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一厢情愿。 之后,璇玑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整个下午她都在训练场上梦游,卡尔基似乎也有心事,一改以往极为认真的态度,停止了对她严厉的教导。 直到回家后,她躲到房间里,抱着毛里斯少爷哭了一场。 这只是一场梦。他们都这样告诉自己,很快梦就会醒,生活会回到正轨上。 她会继续当雇佣军和打零工,回到盖亚普通女孩的生活轨迹。而他会重新回到乌托邦中,无休止的作战任务,杀掉很多人;和一个素未平生的女性相守三十年,生儿育女,直到一把火烧成灰烬。他们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又回到了那个梦……人为什么有时会重回一个梦境里?满身鲜血的卡尔基还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宁静。 一切都毁灭了,他所有的梦想,只有她陪伴他,靠在右胸上,尚有温存。 她回忆起他清晨起床前胸口的起伏,还有留在她头发上温暖的呼吸。 他想拯救这个世界,为什么却有那么多人诅咒他的名字?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滴落,璇玑从梦中醒来,这是一个太过悲伤的梦了。 醒过来的她又看到了米色的悬浮床帘上投射的高大身影——还是老样子,凌晨无法入睡的他,又站立在阳台上俯瞰芒星城。 穿着一件单薄外套的卡尔基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俯瞰着夜晚被称为“光之城”芒星城,无数高楼堆砌在他的面前,形成起伏的五色光彩绚丽的山峰。这是一座光怪陆离、璀璨夺目到永不熄灭的不夜城,而他则是这个世界的异质体。人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这些世界却各不相通,盖亚人的世界困在芒星城之中,仿佛无数沙砾翻滚于欲望之海,也与沙砾一般互相相近、冲撞又远离。 他抬头看到了两颗卫星“塞勒涅”和“赫卡忒”都升了起来,橙红色的和白冷光色,两种光芒交织着都洒向这座五彩缤纷的大城,一座充满欲望和活力的城市,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天上的耶路撒冷将降临在地上的耶路撒冷,万物将欢欣喜悦,如新娘迎接自己的新郎。” 他喃喃自语,宛如在念一串古老的咒语。 “卡尔基,你在这里,为什么不睡觉?”穿得很厚实的她通过了自动移门走上了阳台。 卡尔基愣了一下,神思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是典型浅色眼睛的人,在黑暗中视物非常清晰,借着无边无际的五彩灯光反射的光芒,他看清了夜晚璇玑略有憔悴的面容,她的眼睛微红,还有湿润的泪痕闪烁在脸旁。 璇玑一直是一个生命能量很高的女孩子,所以总是神采奕奕,可爱而愉悦。自从下午她从玩笑的言谈中知道他年底要结婚后,便郁郁寡欢起来,甚至一直到入睡她都几乎不再跟他说话。 其实,他也觉得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结婚,非常怪异。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跟一个他认识,互有好感的异性缔结婚约,也许这样想,对柏拉图人而言,太怪异,太叛逆了。 “如新娘迎接自己的新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为她拭干眼角的泪痕,可刚一伸出手,他又颓然收了回来。 他还是不敢违背“禁欲者”的誓言,在九前的仲夏节,年轻的卡尔基兴高采烈地被阿希尔大团长晋升为骑士,单纯坦诚的眼睛在黑暗中火焰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郑重地发下了30岁结婚前禁欲的誓言。他原以为可以轻易地践行,对女人他从没兴趣,如今这个誓言却如此沉重 “我回客房休息了,你也快回去吧!”卡尔基说完就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阳台上。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什么都不发生,反而是最尴尬的事。 璇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即使穿着厚实也抵御不住内心的寒冷,她告诉自己,卡尔基并不喜欢自己,太愚蠢,太一厢情愿。 但是第二天站在他面前的她,又显得元气满满,穿着练习服的她,扎着黑色的发髻,仿佛毫不介意昨晚他对她几近于无礼的冷淡,继续认真练习。 他知道她很坚强,就像所有的战士一样。 “战场上的第一要务就是自我保护。”卡尔基不断向她强调,“你总是急于给予对手重击,攻击心过切,一旦体力下降就会造成被对手反杀的后果。你的年龄太小,身材过于纤细,力量和体力总是不济。”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下带着黑眼圈,对他的评论只能摇摇头。 “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她反驳道。 “从战场上活着回家才最重要。” “这话真不像一位号称‘勇士中的勇士’的人说的,难道你怕死吗?”璇玑骄傲地看看他,梳着丸子头的她显得娇俏可爱。 “当然,我当然怕死。” 他回答得那么坦率,这下是璇玑愣住了。 “我见过太多的死亡与鲜血。”卡尔基用略有沉痛的嗓音说道,“每一次军事行动的终曲就是一场火葬仪式。我从10岁就进入特拉夜斯特陵舍,有些人还在武校开心地打闹,开着练习机在山中疯玩时,我就必须跟随大团长参加火葬仪式,数不胜数的骑士在我面前,被烧成了灰,熊熊烈火包围着年轻人的尸体,一切在升腾烈焰中扭曲……是的,我是怕死的,死亡太沉重,也太狰狞了。” 卡尔基的思绪飘荡,把他带到5年前——盖亚舰队向柏拉图人大肆发起进攻,大量的新式武器和新战术被用来对付骑士团,无数道白色的重型电磁炮击密集地发射,还有大型无人机群的驱赶和骚扰,他听到了内话通讯中洛汗团长被击中的叫喊声,一瞬间,他不敢相信,团长是那么好的指挥官,一直对他很照顾。 卡尔基执事作为洛汗团长直属部下参加了团长的葬礼,他在葬礼上显得忧伤而失落,因为半年前他才参加过团长的婚礼。 之后,他便升任了团长。这让他突然明白,一个人的高升,往往意味着另一个人陨落。命运之轮是如此无情而残忍,众人被绑缚其上,升升降降。 第二年,在一场残酷的反击战中,他又在内话通讯中听到了一个噩耗——伐楼那被击中了! 他最好朋友伐楼那的战机被盖亚舰队的密集炮火击中,整机失控爆炸,他没有脱出逃离。医疗舰随后火速赶到,将保护着骑士身体的驾驶舱拖拽回,进行救治。 用观察界面看到这个场景,正战斗中的卡尔基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立即抛下激烈的战场赶往舰队医疗中心。 “卡尔基,冷静啊!” “你到底怎么了?” “团长,这到底什么意思?” “罗波那大团长会处罚你!” 朋友和扈从们在通讯系统中七嘴八舌,简直炸锅了,没有命令从战场上擅自离退,会遭处罚,但他充耳不闻。 他把战机停在巨大的浮动医疗中心的入口,直接通过传输管道进入其中。他身穿着银白色的贴身飞行服,大步疯狂地奔跑,冲向医疗站中一间间半透明的急救房间,没有人能阻挡住已经失去理智的卡尔基。 就这样他目睹了最好朋友的死亡,被放置在急救台上的伐楼那的身体就像碎布一样,四肢断裂,血肉模糊,医疗兵和医疗机器人围绕着他,用各种仪器粘接他身体的残片,他占满血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在宇宙永恒的宁静中休憩,这世界的忙碌和焦急已与他无关。 在30分钟的抢救后,一位皮肤黝黑的军医确认了伐楼那的死亡,在一位“不死军”骑士的死亡证明上签了名。他很熟练地做了,然后匆忙地赶到其他急救间去,这在前线不过是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卡尔基崩溃了,冲进去阻止医疗智能助手给尸体包裹好拉走处理。他跪在好友尸体的面前,当场抚尸痛哭,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死掉的不是伐楼那,而是自己。 “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伐楼那……你是唯一爱我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死了?为什么不是我死了?为什么……”卡尔基团长像绝望的孤狼一般在血泊中哀嚎。 柏拉图人将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伴视为家人,伐楼那是他生命的另一半,最美好纯洁的少年时代就这样戛然而止,在一片狼籍残红的血腥中。 随后,又是一场集体火葬仪式,这就是柏拉图骑士生命的轮回,青春一夜凋谢,化为白色的骨灰,火焰吞噬了伐楼那遍布花环的尸体,一切都在眼前扭曲,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