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界产生首个知觉,是无法散去的灼热感。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并非姹紫千红的世界,而是被烤到焦黑的地面,和空旷的荒野。阳光照不进的地底,唯有毒火在永无止境的燃烧,这里没有生命,只有满地赤红的砂石。 这里,孤独充斥着一切,她第一次听到声音,是石头在炙烤下崩裂的声响。 魔界最底层的一块鬼仙朱砂石,在毒火冶炼万年后竟修出元神,渐渐地有了神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离开这里,只能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烈火中不停重复着魂灭魂生,不下万次循环。 直至那日,三界之上,天外之天,最后一位神明归元,其躯化作仙露降于三界。 魔界的最底层也不例外,仙露暂时浇灭了那永世不灭的烈火,落在她身上,仙气浸入砂石,原石化身成型。 她自深不见底的毒坑中爬出,拜魔界长老为师,百年之后,魔界出现了一位至尊魔君,名唤铜月。 神明离世,仙界以无上神尊为首,掌管人、仙两界,魔界以魔君铜月为首,主管魔界所有事务,互不干涉。奈何双方势力日渐强大,冲突不断,大战一触即发,势不可挡,三界动乱。 铜月自生便拥有万年法力,又经百年修行,已无魔能敌,仙魔大战中一举击杀无上神尊后,仙界亦无人可挡,从此称霸三界。 魔界长老曾对她说过,她本就是至毒之物,自那烈火中来,世间没有什么能伤到她。唯有一物,便是昆仑山的寒冰剑,此剑由至纯的千年寒冰所制,虽不起眼,却是她的克星。有谁会相信至尊魔君会怕一柄小小的寒冰剑,她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但长老死前多次提及,苦口婆心劝她切莫掉以轻心。 无上神尊死后,她下令攻破昆仑,率领魔界强兵占昆仑仙府,夺了所有寒冰剑,扔进魔界毒火坑中悉数炼化。 本以为三界之中再无能伤她之物。 铜月站在魔君府院内,眼睫微颤,脖间一道无法愈合的刀伤格外醒目,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白石砂砾。 此刻,她抬眼望向面前的黑衣人,心中即有万分悔恨也于事无补。那人手持的寒冰剑散发着特殊蓝光,明晃晃的剑尖轻而易举的刺入她胸膛。 没成想,她攻占昆仑,毁剑的举动,终究还是引起了他人注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是她自己将身上唯一弱点曝露在了敌人眼前。 能有如今情景,皆因自己狂妄自大,当这世间最后一柄寒冰剑自她背后贯穿而出,方才醒悟过来。 只怪自己年少轻狂,枉活了这数万年。 大战使三界生灵涂炭,众生苦不堪言,仙界虽失了主心骨但仍有战力。 如此战况之下,她提出议和,想要停止这场荒唐的战争,若是在这等节骨眼上出事,由她主导的议和事宜必会再起波澜,那寒冰剑来自仙界,杀她之人来自魔界,可见两界皆不愿停战。 防火,防盗,却忘记防家贼,人心不古,祸起萧墙。 杀她,势之所趋。 可惜了无上神尊这个老头,他一生英明果断,终究在最后做错了判断,还真是越活越糊涂。想到此处,铜月双目一闪,伸手握住寒冰剑利刃,用力到指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剑上的寒气深入骨肉,将指骨尽数冻裂。 黑衣人眉间一蹙,不可置信的望来。 她可是魔君铜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去死,只见她面色一冷,带着无情的萧杀之气,抬起另一只手蓄力,一掌将黑衣人拍飞。 掌气在院内激起一阵狂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铜月临死这一掌,杀气冲天,铁了心要将刺杀她之人击毙于掌下,若不是先前在战场上受了伤,足以致命。 黑衣人心脉尽断,尚且留有一口气,他见铜月命数已尽,目的得逞,踉踉跄跄翻墙而去。 而铜月只能眼看着此人离开,后退数步,终究因体力透支仰面倒下。 院内的海棠树被她那一掌震得唰唰响,雪白色的花簌簌往下落,似要将她淹没一般。朵朵鲜花在即将碰到她身躯之时,皆被她身上烈火焚化成灰,随风而散。 她是三界中最毒之物烈火浴化而成,这等娇弱的东西会在靠近她的一刹那,便被她的真气焚化。 只因那人爱花,便准了他在院中种植,这些海棠树被他照顾的格外好,在魔界这样充满瘴气的地方,也能有此等美景。 微弱的月光映在脸上,铜月心想,她这魔界至尊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死在了这花前月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白色的身影在林中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他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奔来,跪在她身旁,颤抖着将她冰凉的身躯抱在怀中。 此时,铜月的双目已无法视物,却识得那人身上淡淡花香,她微微一笑,用染红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仿佛那寒冰触碰到太阳,似要融化了的那般疼。 脖上剑伤深可见骨,喉管已断,无法说话,更没力气说话,若说这世上她没有什么不舍,眼前这人便是她唯一放不下的。 她若身死,他亦如何? 她双唇一张一合,不停重复,仅三个字是最后的遗言: 活下去。 那人不停摇头,泣不成声,如珍珠般剔透的泪水滑落,滴入她口中,又苦又涩。鲜血渐渐浸湿了他一身洁白的纱衣,渲染出一大片红莲,他紧握铜月的手,原本一张秀丽白净的脸扭在一起,是难以言喻的悲痛。 唯有分离才能让彼此看清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心中的痛让这个男子在此刻才恍然明了,他有多爱这个女子。 只是这一刻便是生离死别。 铜月陷入无边的黑暗,缓步前行。忽从天而降一道明黄色光芒,落在面前,她正要迈入其中,男子的嘶吼声从远方传来,是那样沙哑哽咽。他痛哭着,不停呼喊的她名字。 心中虽有不甘,但亦无法改变命运,铜月将所有情绪隐入眼眸,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在下定决心后,她义无反顾,抬脚迈入那明亮的光芒之中。 作为至尊魔君,魔界万年难出的天才,她的诞生已是三界奇迹,殊不知她的命数也早已定下。 人界多了一位命途多舛的女子,在人界每一世,她都活不过二十岁,每一生都是薄命美人。轮回万年,她做过仆役、奴隶、丫鬟,也做过高门显贵的小姐、公主。死于饥饿、酷刑、惨无人道的虐待,也曾死于毒药、阴谋诡计、兄妹相残。 只因她杀生无数,功不抵过。 吃过最深的苦难,受过最痛的伤,每一世的折磨都让她身心俱疲。 在某个破旧的草屋内,骨瘦如柴的她只身躺在破烂的草席上,背后是冰冷的地面,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偶有老鼠蹿过,都会嫌弃她身上的恶臭,脸上爬着的数只甲虫,掉入口中便算是加餐。 浑身又痛又痒,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双目浑浊,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只求能死的痛快些。 如此折磨,却不知是何缘由。 时间飞速流逝,日月变换,阴暗的屋内只有湿冷的空气相伴,她视线渐渐模糊,四周只剩黑暗,透心骨的寒意袭来,令她浑身一抖。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落入一个旋涡之中,兜兜转转。 此时,天地玄黄,三界之上,天外之天的某处,巨大的八卦阵台开始转动,一颗赤红色星辰浮现在空中。 仙界百鹤齐鸣,魔界地动山摇,人界福光乍现。 “君上!君上!” 一女子的声音将铜月唤醒,睁眼一望,闯入眼眸的是昔日旧部的面容,四周略有些熟悉的景象让她的小心脏猛的一跳。 这里是,魔君府大殿! 大量的记忆涌入脑海,连带着巨大的冲击,变得支离破碎。人界的种种磨难似梦中般,真实且虚无,切实留给她的只有扑面而来的不甘,和无法抹去的失落。 忽传来一阵慌乱的步伐,殿外数百名魔族将士冲进殿内,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对着大门肃穆以待。 与之慌乱的脚步正相反的是,一人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徐徐而来,与之相伴的是竹杖与青石地板落地相碰的清脆声响。 咚-咚-咚- 其缓慢的节奏极具压迫,很快一抹飘逸的灰色人影在大门外现身。他手持一根由枯枝缠绕而成的仙杖,杖尖点地,那清脆的声响就此而来。他抬脚迈过大殿门槛,宽松的长袍曳地生辉,如流云漫卷般缓缓而来。 仙气骤起,周身几步之内无人能靠近。 并无杀气,却令人胆寒发竖。 随着他的前进,魔族的将士们如同见了鬼一般连连后退,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没人敢上前。 铜月支起脑袋朝人群望去,自缝隙中可见一斑,那仙人一头秀发拖地,其中掺着数缕白丝,半黑半白的长发,仅用一只木钗松垮挽着。 这人她没见过,人界轮回几万年,不过仙魔两界百年,短短时日,竟能出现这样厉害的人物。正想着,那仙人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眉望来,一双灰色眼眸过于淡漠,没有丝毫情感。 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就像是一束利箭插在她的心口,令她痛到无法呼吸。 然下一秒,他抬起手中仙杖,轻轻一挥,瞬间殿内血肉纷飞,数百名魔族将士化做血雨落于地面,血流成河。极密的血雨落在仙人的衣袍上染出点点赤色,渐渐晕开仿若朵朵梅花。 仅仅一击,无人生还。 他举手投足间便可轻易取人性命,面若冰霜,冷酷无情,如此狠辣果决的做法,就算是铜月当年也不可及。 但似乎有意留铜月性命,并未伤及她和抱她于怀中的旧部。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只仙杖刺破空气,在她眼前刺穿了旧部胸膛,铜月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坠落,似乎自诞生以来,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相伴,没有留恋,没有希望,亦没有光明。 一抹幽魂已然百孔千疮,不盼来世,但求风雨,叶落归根。 冰冷的触感迟迟未到,小小的身躯落入一怀中,淡淡花香扑面而来。 “铜月。” 耳边似响起一男子的呼唤声音,熟悉且陌生,睁眼看去,恰好对上那双冷漠的灰色眼眸,心中一惊。 仙人只是看着她,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在沉默中就连空气都重了几许,四目相对时铜月总觉着,在他的体内有一头猛兽,随时可破牢而出,让人不禁胆怯。 这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一身的仙气压不住他满面的凄凉。或是因眼前人比她还要无念、无欲,相比之下,令她生出些许求生的欲望。 他抬手,纤纤玉指抚上铜月软软的面颊,微微颤抖的指尖,渐渐向下移,拂过她的脖间,最后停留在胸口。 铜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嚎啕大哭起来,望仙人能看在她如此卖力示弱的面子上,留她一命。空旷的殿内,回荡着她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纯净而真挚。 仙人一指点了她穴位,让她无法出声,捞起一旁的床单将她裹成一团,抱着她腾空而去。 铜月缩在床单里困得直打盹,也不晓得要将她带往何处。 忽觉得周身一松,再睁眼环顾一圈,来到了陌生屋内,她被人放在床上。床边正站着一位身着蓝色衣袍小仙童,将裹在她身上的床单解开。 抬眸一扫,屋内未见那灰袍仙人。 “哎呀,还真是粉嫩可爱。”小仙童说着用手指捅了捅她小脸。 放肆! 因还无法游刃有余的控制声带,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伸出小手想要阻拦仙童带着挑逗意味的指尖。没想到那仙童以为她是想和他玩闹,握住她肉嘟嘟的小手,又放开,张开手掌逗她,笑道:“哎呀,好活泼啊。” 铜月无奈将手放下,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论如何捡回一条命,如今一个婴儿之身,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他人板上鱼肉。为今之计应顺势而为,养精蓄锐,等她长大成人,哪怕只恢复一成功力,也足够她逃离这里,重回魔界。 正想着,屋外传来一陌生男子略急切的喊声:“师尊新收了个小师妹?在哪?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