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云来到昆仑仙府时,已过去半日,他踏在厚厚的灰烬上,冷风吹起将灰尘堆叠在墙角,满地皆是被灼烧到无法辨认的残骸,原本雪白的屋殿倒的倒,塌的塌,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至尊魔君从不受人威胁,那日昆仑仙人扬言等着她来打,她自是不会放过。一是为了在三界树立威望,二则安抚了魔界主战派的人心,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但昆仑仙府易守难攻,仅用一天时间匆忙攻下,即便是魔界的精英部队,定也消耗不少。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不像是铜月能做得出来的。 更何况她已接下无上神尊的重担,决心使三界和平,又怎会拿自己在三界的信誉去赌,就不怕仙界将残暴无情的帽子扣在她头上? 浦云越想越是焦灼不安,他快步穿梭在昆仑仙府中,衣袖一挥尽是料峭寒风,冻住了欲将他拦下的几位魔族将士,只身一人长驱直入。 隋霆站在昆仑仙府的大殿内,刚同身边的几位亲兵商议完要如何将剩余的寒冰剑运往魔界的毒火坑,一转身被浦云揪住衣襟。 “她现在何处?”浦云振声逼问。 隋霆不曾想过,自己竟被浦云周身的仙气压制到无法动弹,此人如此深藏不露,不容小觑。他抬手拦下殿内正欲拔剑的将士们,撇了撇嘴角低声道:“君上已还仙长自由,她也向蓬莱另提了几座神山,揽镜神君也已同意,仙长不回蓬莱,又是因何到此?” 浦云双目闪过戾气:“莫要同我讲这些,铜月现在何处?” 隋霆向他投出警惕的目光:“仙长别费力气了,我等今日就算身死,也不会向你透露君上的行踪。” 浦云垂眸视线扫过隋霆全身,只见他的掌心被鲜血染红,衣袍虽有些破损,但其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再加上如此警戒的态度。 浦云的眼眸一动,他将隋霆放下,声线微颤:“她受伤了?” 隋霆的肩膀一抖,双目泛起杀气,拔剑砍向浦云,利刃劈开眼前白雾,浦云已不见身影。 周边的黑衣护卫上前,看向隋霆问:“将军!可要去追?” 隋霆嘴角一沉,冷声道:“君上说了,务必将这些寒冰剑全部投到毒火坑中,剩下的这些由你们运走,片刻不得停留。至于他,由我去追。” 说罢他安排好众人,这才启程去追,但隋霆的脚程怎比得上法力全开的浦云,本需要一日的路程,浦云却赶在夜幕将将落下之时,回到了魔君府。 不知为何,魔君府内空无一人,莫非是铜月故意将他们屏退疗伤,亦或者是她不在这里。 她怎会受伤,战场之上她一向稳扎稳打,就连那日同无上神尊对峙,她也只是被师尊的长枪蹭到,些许皮肉之伤罢了。而昆仑众仙那点本事,无论是战术还是法力,都不及她十分之一。 怎会受伤? 无论心中如何猜想,浦云胸腔内那颗无法停歇的心脏,终不能让他放弃搜寻这里一丝一毫的变化。 抬脚才刚迈进大门,迎面袭来一阵狂风,伴着微弱的花香,是他种在后院的海棠,今夜尽数开了。可往常被数十重结界覆盖的魔君府,连一阵微风都难以寻得,哪吹来的风? 浦云的指尖一颤,莫名的寒战涌上心头,他向后院奔去。 夜空中挂着完整且圆润的玉盘,泼撒下清冷的光幕,模糊了浦云的视线。后院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些东西,熟悉的摆放。 举目望去,在院中的海棠树下,那雪白的花海中,藏着一朵赤红色的花,她就躺在血泊里,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心口似被千万根尖锐的针扎下,密密麻麻的疼痛让浦云无法集中精神。他冲到铜月身旁,用止不住发颤的双臂将她抱在怀中,她的气息极弱。 那一向如火炉般炙热的身躯,冰凉到没有任何生气。 铜月睁开浑浊的双目,抬起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扶上浦云的脸。 “活下去。” 她虽没能发出声音,但浦云却听得极其真切,他紧咬着牙关,试图压下自心底翻涌而上的痛苦。 必须冷静!要给她疗伤!她还活着! 但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淌下来,喉间的哽咽声终是冲破束缚,在院中回荡。 他无法阻止她生命流失,她伤的太重,重到每一处伤口都足以致命。 浦云握紧她那只越发冰凉的手,张了张口,他想说不要走;他想说他也喜欢她;他想说他好不容易研制出了对她有效的伤药;他想说其实在看到她第一眼时,他就被她深深的吸引。 他还想说,他早就掉入了她的陷阱,从此深陷其中,无药可医。 但他终没能将这些讲给铜月听,万般话语皆化作哭声。 怀中女子此时扬起嘴角,像是听到了一般,温柔的笑了。但她的气息很快消逝不见,徒留一具空壳在世间。 浦云低头将脸颊贴在铜月的额前,用低哑的声音唤她:“铜月。”没有回应,“铜月。”他再次唤她,依旧没有回应。 周围安静的不像话,而他却像是只认得这两字的孩童,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张口轻声唤她:“铜月。” 然怀中人再也不会回应他。 朝阳照常升起,泪水已干,所有的一切皆无法挽回,他终是失言了,没能守住师尊,没能护住铜月。 浦云坐在地上,仍抱着铜月的尸身,一夜的悲痛,发间已然斑白。 他最敬重的人已经离开,他最爱的人也走了,这个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浦云抬眸看向那柄刺在铜月胸口的寒冰剑,那泛着蓝光的利刃几近将她的身躯贯穿。 而他的眼中只剩淡漠,神情麻木,抬手一转拿起堕仙匕首,就在冰冷的利刃即将划破自己的脖颈之时,耳边响起铜月的声音:“活下去。” 眼前闪过铜月的笑脸:“在这世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浦云的手一抖,终没能继续下去。 他忽而笑出声,低头望向铜月投以温暖的目光,用指腹细细的抚摸着她的脸。 这个世间少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漫长的岁月又让他如何熬的过去。 他抬手一挥将铜月的尸身变回原型,铜月本就是魔界毒火坑中的一块红砂石,不毁不灭,如今只是失了光泽,犹如一块顽石。 “君上!” 晚来的隋霆站在廊下,将浦云的这个行为尽收眼底,他目光一冷,拔剑向浦云砍来怒喊:“把君上还回来!” 浦云侧头抬起手掌,仙气在掌心凝聚,将隋霆击飞至几丈外。 冲击之下,隋霆的后脑猛地磕在院中的石上,在昏过去之前,他看到浦云举起那柄泛着蓝光的匕首,朝自己的脸上划去,而后只见两道鲜红色血液自浦云的双眼淌出。 他从此遮住了双眼,将这世间光景停在此刻。 浦云收起匕首,解下发带覆在眼上,一头半黑半白的长发散落至腰间,在金色的朝晖下,他提起地上的寒冰剑,怀抱顽石离去。 后来,他曾和翁上容讨论复活铜月的方法,但仅仅复活一具尸体,没有她的魂魄也只是走肉行尸。三界之大,人妖魂魄无数,再加上连年的战争,想要找到铜月的意识宛如大海捞针。 想来铜月从未离开过魔界,若她的魂魄还停留在魔界的某处,哪怕要寻遍魔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也想将她的魂魄寻回。 千难万阻下问慈凌要到了聚魂灯,条件却是让浦云在三界消失,从此之后他只能是泯星。 只因浦云虽被掳到魔界,却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仙魔两界的议和会议上,甚至还有不少人察觉到,他与魔君铜月的关系匪浅,若是谣言不加以控制,只怕仙界再难容下浦云。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那日后,他手持寒冰剑独闯魔界。慈凌都不敢相信他能活着回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仅凭着一口气,他独自平定了因失去铜月而内战频发的魔界。 没想到偌大的魔界,却没人能杀了他。 经此一事,泯星二字在魔界传开,他又在数百轮的神君竞选中横空出世,击败了仙界所有有能之士,理所当然地登上神君之位,主管魔界。 他被三界誉为继无上神尊之后,唯一有能力替代无上神尊成为三界之首的人物。 可这都不是他想要的,百年来他寻遍了魔界,脚步踏平了魔界的每一寸土地,仍没能寻到铜月半分踪影。 聚魂灯中集了不少铜月的真气,唯独没有一丝她的魂魄,这些真气是她曾在这世间存留过的唯一证据。 也是令泯星日日心痛到不能自已的东西。 或许这便是上苍给他的惩罚,是诅咒,是磨难,亦是他的一线生机。 他累了,这份难以言喻的思念和日积月累的痛苦,使胸口似要被碾碎一般,每日堵得生疼。 若非铜月当年心心念念三界和平,若不是如今这和平皆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不可能撑到现在,只想尽快了此残生。 所以,当他得知三界最后一名神明降生,当真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从那时起,他的生命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他将那幼子送到司命手中,便不再关心。 三年来泯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企图在魔界寻得铜月的魂魄,却碰到了隋霆,没想到隋霆为了提升法力四处吸收妖兽的力量,如今也变得疯疯癫癫,将他击退后泯星也受了重伤。 刚回到蓬莱又从段元稹口中得知,那幼子居然识得浦云,且在打听浦云的下落。在那一瞬,泯星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或许以神明的能力,可以寻到铜月。 他立刻同段元稹前往海棠苑,凑巧碰到了那幼子被人刺伤,奄奄一息的躺在小道上,原来具有神格的幼子也是会受伤,一不小心也会丧命。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死了,于是将她带到含冰殿内为她疗伤,却在治疗过程中发现,她的体质和铜月极为相似,半魔半仙,体内真气同毒火相伴。 但她可是具有神格之人,未来的三界之首,终将回到天外天的人。 或许从那时,泯星的心便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破口。 闭关十年,一是为了疗伤,二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情绪。 刚出关,这小妮子便又闯下大祸,事后听段元稹说罢才知晓,她对浦云十分执着,这让泯星不禁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缘由,才让她这十三年来如此的纠结于浦云。 那日泯星来到阔别已久的海棠苑,去探查她的伤口,替她重新上药,将手覆在她的额上给她施法降温。 她的体质真的和铜月一模一样,就连那份热度都极为相似,恍然间似铜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泯星猛地将手收回,尽可能同床上人拉开距离。 他怕了,这是他百年来再一次感觉到莫名的寒战。 待她醒来,他便询问了她为何要寻浦云。 知晓缘由后的泯星彻底的失望了,原来神明可以寻得到铜月,只是在梦中。而铜月永远不会回来了,铜月若是能回的来便不会托梦给她。 这下他终是可以放弃了。 他决心培养这个孩子,首先便断了她再去寻浦云的念头,用聚魂灯从翁上容那里换回了堕仙匕首,期望能有一天可以用这匕首终结此生。 他骗她这个匣子打不开,实则只有他知道,打开匣子的方法很简单,唯有他的血或是他所爱之人的血,便可开启。 他此生所爱,唯有铜月一人。 他知道当年伙同魔界刺杀铜月之人还在这岛上,亦晓得这岛上危机四伏。那晚他本想通过隋霆引出那人,不曾想被这小妮子给打乱。 还导致天链出现裂缝,如此一来反倒将他的计划大大提前。但他却还需要时间,帮助这小妮子成长,人界之行虽不在计划之内,但也无碍。 许是这么一偏,此后所有的发展皆失去掌控。 这段时间的相处之下,他心上的那道破口在慢慢的,以一个他察觉不到的速度在扩大,让他不自觉的将晔桐视作了铜月,所以当晔桐向他表白时,他是欣喜的亦是抗拒的。 他不想承认,他贪恋晔桐手上的温度,不舍得将她放开,一次又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将百年来无处安置的思念寄托在她身上。 所以当晔桐带着哭腔质问他,是否只是当对待神明一般对待她。 他慌了,他无法承认亦无法否认。 哪怕他表面上再怎么抗拒,都无法改变匣子被打开的事实,这道咒语是不会出错的。 只因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做神明,而是把她当做了另一个人。 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这一次他又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