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裴轶这天早上有会,结束时候已经是十点。 他不知怎么地,脚步就迈到了法务部,左右环顾了一圈,不见黎俞的踪影,开始焦急起来。 她说要调查案子,该不是已经去了? 可是公司里的员工要外出,都是要上报的,她这是,先斩后奏? 倒是实习生见到他,战战兢兢的地打了个招呼。 “黎俞呢?” “黎老师说…她去现场了,还让我不要说出去。” 他心乱如麻:“哪个现场?”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她车往南京西路那边开的…” 话还未说完,他便快步走向电梯。 果然是去三中了。 他想也没想,拿上了车钥匙,直冲到一楼。 黎俞开车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依然,多美丽的一个名字,名字有多美,带来的痛就有多深。 时间倒转到十年前,也就是2011年,黎俞不情不愿地来了一中的开始。 因为她中考成绩并不优秀,学校也不可能因为关系户的缘故就把她安插在尖子班,于是她便被安插在了关系户最多的一个普通班,胡依然就在这个班。 黎俞刚来的时候,没人知道她的身份,顶多只知道她是个关系户,不过这在一中已经是习以为常,没人会因此对她做什么,噩梦的开始,是和胡依然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你真漂亮,皮肤好好啊,不像我,都是痘痘。” 黎俞脸一红,她此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意识,连忙回答:“没有的,那是因为你没有细看。” 坐在前桌的女孩转头,笑得明媚张扬,一点不顾忌地凑近黎俞,仔细观察她的皮肤,大叫:“骗人,你皮肤就是很好!” 那一年,她们15岁。 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敏感,自卑,细心,善妒,微妙,胡依然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结合体。她经常是扎了高马尾,两侧留了刘海,她那张还算白皙的脸上,布满了青春痘,觉得单眼皮不好看,就硬是带了个眼镜作为自我安慰。 所以她看到黎俞时,情绪也是那么地微妙。 黎俞很耀眼,即使她当时成绩并不拔尖,可是有些人注定就是引人注目的。 黎俞性格内向,和人打成一片对她来说比学习还困难,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 这就意味着,胡依然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那时她听人讲过,胡依然家里是做不知名生意的,不过真正发家依靠的是强大的背景,也听说过,胡依然在初中的时候就私生活混乱,可是黎俞不是听风就是雨的,这一点胡依然更知道。 她们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做了朋友,再到好朋友,再到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最后是水火不容的陌生人。 黎俞内向,胡依然因为名声不好,两个人没有别的好朋友,只把对方当成唯一可以倾诉的人,胡依然告诉黎俞,自己有个妹妹,刚上小学,还说,自己以前被围在厕所里打过,从那以后就不敢和人说话。黎俞也说,母亲和顾远东是再婚夫妻,说自己的继兄,也就是顾裴轶,性格很古怪,自己跟他相处不来。 再后来,胡依然会说自己的经期是几号,会说自己和某个男生令人心跳加速的暧昧瞬间,黎俞就会说,她好像有点喜欢那个继兄了,哦不,不是喜欢,只是有好感,有好感而已。 最后,胡依然和一中一群不良少女站在一起,她们对着黎俞七嘴八舌,黎俞在一旁哭着,说不出话来。 她们说,她妈妈是狐狸精,嫁人就是图钱;而她是癞蛤蟆,什么喜欢,听着令人咋舌。 她流着泪,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她想让她们知道,母亲并不是单纯为了钱,而她对顾裴轶,不管是喜欢也好,好感也罢,都没有奢望过和他在一起。 胡依然这个名字,她注定忘不掉。 可是她既然走出来了,再回去就不会是去受罪的。 “通行证?”保安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看来这几天接待了不少的媒体,误以为黎俞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我是邹氏的律师。”她思索了一会才开口。经过刚才的思想风波,此刻并不想用顾裴轶的名头。 保安一听邹氏,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小律所不知天高地厚倒也罢了,可是邹氏的律师还真没法轻易拒绝。 “我带你去见校领导。”保安说。 果然,邹氏的名头也没有比顾家差到哪里去嘛。 保安带她到了一处破旧的铁门,大概是个办公室,他把门开了45度的角,对着里面轻声说了什么,过了几分钟,就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堆着笑脸出来迎接。 看着他谄媚的笑,黎俞不禁有点反胃。一想起他因为胡家的背景而视人命如草芥,她连假笑也做不出来。 “您好您好,有失远迎,律师您贵姓啊?” “敝姓黎。” “好,好!黎律师,进去喝杯茶,我们慢慢聊。”男人的双手都要包在她的手上了,黎俞皱眉,厌恶地抽开手:“麻烦了。” 校长室也很简陋,说是茶,不过是纸杯装了水,上面飘了几片茶叶,黎俞没动茶杯,万一他们在茶里放点什么东西,这里可没人救她。 “黎律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苏,是天宁三中第二十二届校长…” “苏校长还是先说一下贵校最近发生的事情吧。”黎俞在客套上很没有耐心,推了一下水杯,表示自己的态度。 苏校长的眼神有微妙的慌张,不过立刻又变得从容起来:“律师,你看,时代在进步,学生的学习压力也越来越大,你去仔细打听一下,整个市里的学校,哪个还没点意外了?” 黎俞早就料到了这样的说辞,反问道:“苏校长怎么知道是意外?难道法医已经来过了?” “这…”苏校长犹豫了一下,“这坠楼,难不成还是别人推下去的?” 黎俞起身:“既然您没有联系警方,那么我会帮助您联系警方,请求司法支援。您放心,我们国家的司法机关是绝对公平公正的,如果真是意外,也能早点结案,不然天天一堆媒体,对学校影响也大。” 苏校长一看,连忙把她拦着,让她重新坐下,谄媚地笑着:“律师,话也不是这么说,你看我们经常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的来了警察,那我们学生闲言碎语不得满天飞啊?” 黎俞盯着他,觉得这话有些好笑:“难道现在闲言碎语很少吗?” “就是因为已经有这样的事情,所以不能让他继续发酵呀!”苏校长有些激动。 “苏校这样的管理方法,我还真是闻所未闻。”黎俞无奈,她只是律师不是警察,如果苏校长执意不松口,她也没办法硬碰硬。 可是更不能坐视不管。 “律师,我挑明了告诉你吧,刘舒宁的母亲早就来过,她同意了以意外的理由结案,很快遗体就要运去殡仪馆了。”苏校长的语气很稳。 “什么?”黎俞如梦初醒。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连何方一个记者,都知道这事是人为,可是死者母亲却想息事宁人。 而校长的表情,除了陈述事实的平和,还染上了一丝得意和胜券在握。仿佛在说:连死者母亲都和解了,这个律师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正当黎俞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开始了躁动。 “顾总,那边你不能进去!诶,您真的不能进!” 门被“啪”地一下打开,顾裴轶凌厉的眼神毫不遮掩地到来: “黎俞,你说你是邹氏的员工?” 苏校长还不止是谁,副校长就凑在他耳边说:“这是顾氏集团的老总,说什么也要进来,我们拦也拦不住啊!” 黎俞起身,朝着顾裴轶摇摇头:“我们走吧。” 顾裴轶一脸惊愕:“走?” “嗯,走。”她牵起他的手,无声无息地向外走去。 她的力气没有多大,一言一行却牵动着他的心,他没法违背她的意愿。 “你到底什么意思?”走到门口,顾裴轶有些不情愿地蹙眉,“不是你说的要过来么?” “现在不是时候,”她慌忙地用手理了一下头发,“你的想法是对的。” 顾裴轶眼神逐渐暗淡:“就是说,你要放弃是吗?” 黎俞停下脚步,顿了顿:“不是的,”她推开铁门,“我是说,你说得对,这个案子很难办,而我的意思是,今天的准备不够充分,不是好时候。” 顾裴轶松了一口气,黎俞还是那个黎俞,还是一都没有变。 “好了,那今晚上去放松一下,带你去认识一个人。” Red club内。 舒扬摆着不同颜色的酒品,冰块,以及柠檬,正进行着自己的调酒事业。她今天穿着衬衫,与短裤,与此时的天气格格不入,她自己却乐此不疲,正与客人们聊着天。 店长却难得地出现:“舒扬,有个客人指定让你调酒,你等会去一下一号包厢。” 舒扬从人群中将头探出来:“知道了。”她有些厌恶这种指定行为,不过此时是看钱的时间,既然人家指定要她,就是欣赏她,她忙完了手上这杯酒,就不紧不慢地跑去了一号包厢。 她笑着推开包厢门:“您好。”这是她鲜少笑得不真实的时刻。 “请问需要…顾总?”她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对顾裴轶,她也不过见了两面,却从心里觉得,他与一般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不同,身上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气质。 顾裴轶话不多,只说:“上一杯冰水,一杯柠檬汁,今天不喝酒。” 舒扬无语:“不喝酒你叫我过来?”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他可是客人,花了钱的,就算外面很多人想要她调酒,但是这位是大老板。 “那你出去?”顾裴轶开她的玩笑。 舒扬以为他生气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刚刚开玩笑的。其实看到您,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您给的钱多。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有歧义,舒扬想扇自己两个耳光,今天这么不会说话,没见到顾裴轶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万一是他的女朋友什么的,那不是很容易误会了吗… “不是,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很愿意为您服务,哎呀,也不是…” 黎俞失笑,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没事,你先去准备水好了,我有点渴了。” 舒扬一听,如释重负:“好的,我马上去。” “我就跟你说了,她很有意思的。”顾裴轶等她走远了,轻声说着。看见黎俞恢复了紧锁的眉头,正色道:“好了,先别想三中那个案子,带你来就是放松的。” 舒扬老老实实地端了两杯水来,顾裴轶顺势拿起装着冰水的杯子,杯子里半杯都是透亮的冰块,他捏得指甲发白。 还未喝便听见舒扬的声音:“诶,姐姐,您这条项链我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顾裴轶听着心一颤,那条项链是黎俞母亲送给她的,对她来说异常重要,此前还特地去一中找黎子默讨要过,不过未果,至于之后这么拿回来的,他不太清楚,不过想是一定拼尽全力的。舒扬此时提起,怕是她又要想起她母亲了。 他心里正担心,就听见黎俞从容的声音:“是啊,这个是我妈妈送给我的。” 看来是没事,他抿了一口冰水,平静一下心情。 “你这条保护得真好,我那条钻都掉了,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叹气,“唉,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她有些迟疑,“那是我那死鬼爹送给我的,反正我现在对他也没什么感情,项链又算什么?丢了就丢了吧。” 这条项链价格不便宜,算得上奢侈品,如果舒扬的父亲送给她这一条项链,起码可以证明,她家境是不差的。不过,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来当调酒师呢?这里的员工,她的同事,大多都是家境不好早早辍学打工的,或是已经有了家庭,来养家糊口的。如此想,舒扬的言行举止,确实跟他们与众不同,她骨子里那股自由大条的劲儿,不像是家庭不好的小孩。 “你今年几岁呢?”黎俞问,“不上学吗?” “19,辍学。” “这样不行,”黎俞撇嘴,“书是一定要读的,不喜欢也要混个文凭。” 没有读书就出来打工的艰辛,没有体会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我也是和她这么说的。”顾裴轶散漫地放回杯子,“可是我觉得她不是很喜欢读书,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 她放下盘子,直接瘫坐下:“我爸都很久没管过我了,我也说过,我怎么样跟他也没关系了。” 谁也没有说话。 家庭不不幸福的小孩就是这样,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都感同身受。 “妈妈也不管吗?” “我妈…不知道跟哪个男人跑了,现在大概孩子也好几个了吧。”舒扬说这话时,语气意外地成熟,像是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我爸妈都觉得我不是他们喜欢的那种小孩,所以他们离婚了,又各自生了别的小孩。” “我问过店长,你是两三个月前刚过来的,你只说,你是大学没考上过来打工的,可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顾裴轶淡淡开口,“你是天宁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第一名,所谓第一,只是他们录取了你,你的成绩也可以去别的好大学。 舒扬并不觉得意外:“你的消息没错,我为什么不去,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钢琴是我的耻辱。” “不是的,”他又说,“你是很喜欢的,不然你手上的茧子从何而来?这些跟你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吧?而且你不要告诉我,不喜欢一个东西,怎么能心甘情愿地练习,拿到第一名?” “果然,”她自嘲般笑笑,“我就知道这个理由很拙略。” “我呢,不是什么好学生,从五岁到十一岁,一直是被妈妈逼着练琴。后来呢,我爸出轨了,我妈也跑了,我厌学,学校里天天和人起冲突,打架,把别人打伤了,老师请家长,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他们碍于我爸的面子,也没法开了我。从此以后,我就一家独大,谁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头破血流。” “后来呢,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我零花钱很多,都花在他身上,他很帅,只是我觉得,他没有那么迁就我。只不过我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子,我所有的心思在他身上,却不知道我只是他和朋友打的一个赌。他们说,谁把我这个校霸降服了,谁就是最有种的男人。后来我就连学校也不去了,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的朋友只有钢琴,我把我所有的情绪都给它。那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考上了学校不去吗?” 她自嘲一笑:“因为啊,我妈她来找我了,她说她现在的老公破产了,让我去跟我爸说情。还说如果不是她,根本就没有现在的我。搞笑,就算一开始是她逼着我练琴,可是我的成绩都是我自己得来的。那天回家之后,我就砸了钢琴,可是后来又后悔了。” 顾裴轶默不作声地听完,只说:“既然你也知道这些,那就更要明白,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有了金钱和地位,你就可以摆脱那些你不想面对的人。” 比如说,他和顾远东吗? 黎俞的心又开始抽动,面对别人的时候,说得这么轻松。到了自己身上时,却又痛得无可奈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口是心非。 不得不承认的是,舒扬也很勇敢,面对未来,也可以说放弃就放弃,没有人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