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源于北部山麓的阿聂河是博萨公国的动脉,而位于阿聂河中游的首都涅汶则是这个国家澎湃的心脏。” 网上的解说听起来很动人,但当阿竹站在连结白石城的桥上俯瞰河流时,一些随着青水漂流的浮尸却向他张开大嘴,告诉他,安静的涅汶早已落入特罗伦人的手中。 阿竹躲进阴影中,窥视着巷外铺满白鹅卵石的街道。博萨人稀少,特罗伦士兵众多。他们脚步沉重,踩起的灰尘令人难闻,他们心中的忧虑藏在钢甲之下,隐隐可见。而阿竹则注视着网上的翻译,试图从那些文字中找出一份熟悉感… 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我们能够击溃那该死的神盾军吗?”一个年轻的士兵掀起厚重的面甲,擦去鼻尖上的汗珠。 年轻士兵身旁,一位没有摘下面甲的老兵调整着快慢机,声音显得有些疲倦:“我怎么会知道呢?像这种事情,只有等待一方的人死绝,另一方的幸存者才有资格为你做出判断。” “难道我们不能与朝晟人和谈吗?” “有趣的想法。我建议你写封电报送至圣都,劝大元帅放过朝晟人,终止圣战。” “我不明白。我记得早年大元帅曾说过,圣战只是为了清除异类。但为什么我们要同时与格威兰、博萨甚至朝晟交战?” “为什么?因为它们曾是帝国的领土!格威兰的王室不遵守帝国的命令,帮助瑟兰的长耳对付我们!博萨人更是小丑,背靠朝晟向我们挑衅。哼,朝晟?朝晟人最可恶,他们杀害了忠于帝国的国王,摧毁了封国‘梁’,公然宣布独立,他们最应该死。如果你不满意,就写信给圣都,劝大元帅暂缓圣战,与他们和谈吧。” 听着他们的对话,阿竹大致明白,在千多年前,整个大地都处于帝国的统治之下。那时,东方还没有朝晟,只有一个隶属于帝国的名为「梁」的封国。直到梁国的统治覆灭,建立在梁国故土上的新国家才换上了朝晟的名字。建国之后,朝晟公然宣称脱离帝国的管辖,不再听从帝国的命令。随着朝晟的率先行动,那些原本只在名义上臣服于帝国的地区纷纷独立,脱离了帝国的版图。正因如此,以帝国继承者自居的特罗伦人对朝晟怀有深切的仇恨,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被老兵吓到的新兵变得慌张起来。他连忙辩解说自己没有那个胆量,他只是好奇,传闻中自从圣灵元帅吃了败仗后,大元帅整日待在圣环殿,三年来没有见过任何人。他只是关心大元帅的状况,好奇是否有意外发生。 老兵让这家伙闭上嘴巴,说有帝皇保佑的大元帅会永远健康。然后,他愤怒地晃动身体,撞飞了一个靠得太近的博萨少年,骂这些博萨猪除了只会添乱以外是丁点用处都没有。 震动路面的感觉渐行渐远,那个博萨少年揉着屁股爬起来,捂着屁股诅咒道:“混账东西,祝你们全被朝昇人绑去耕地…疼死了。” “别吵了,孩子。那些混蛋的耳朵可灵了,无论多远都能听到你的议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急忙跑过来捂住少年的嘴巴,提醒他千万别抱怨,“三年前,我隔壁的年轻人就是喝了几口酒大声嚷嚷,结果被他们抓去圣都了!” 少年笑个不停,说他要等着朝昇人打过来,再看这些棕皮鬼的笑话。他还说每当想起棕皮鬼的圣灵元帅差点把朝昇的前行者们活捉回去时,他都忍不住要笑几声,早已习惯了被打。 老人被吓得不轻,连忙嘘声,让他安静下来:“够了,够了,孩子,少说几句。当帝皇睁开公正的眼睛,作恶多端的特罗伦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老人,我可不相信帝皇。如果祂真如你们所称颂的那样仁慈,怎么会允许那老鬼侵犯我们?又怎么会不命令忠诚的圣恩者去阻止那老鬼的背叛行径?” “唉,帝皇的眼睛还未睁开,祂的圣恩者被异端所蒙蔽。当祂的怜悯再次降临,我们——” 当老人还未说完,少年就摆手拒绝了帝皇信徒的劝告。他不愿再听圣恩者的好处,坚信只有效仿朝晟抛弃帝皇,才能觉醒足够的前行者来打败特罗伦。否则,他们将不得不像大公一样夹着尾巴去寻找瑟兰的长耳人避难。 阿竹默默思考着帝皇和天武之间的联系,无声地赞赏这个勇敢的少年,只因为他不把特罗伦人放在眼里。然而,少年并不知道,有些士兵能听懂博萨的语言。 士兵们中有些人嘲笑博萨老头的无知。在他们看来,在这个以石油和钢铁为驱动力的时代,再多的圣恩者和前行者也无法对抗拥有钢铁和灵能庇佑的大军。他们认为,如果有人把圣恩者以一敌百的传说当真,那就是把帝皇时代的儿童故事奉为真理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不敢苟同。他们说,大元帅非常重视圣恩者。在帝国,将官的军衔不仅要看成绩和军功,还必须成为圣恩者才有资格荣膺。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即使修习了再强大的灵能,也只能成为尉官,连校官的屁股都够不着。 然而问题来了,根据帝国的宣传和大元帅的演讲,帝皇赐予的灵能本应是帮助特罗伦人统一世界的动力。但为什么那些非人的异种和不尊帝皇的梁人也能掌握灵能呢?真相无人敢揭露,但这些士兵心知肚明——在大地上,无论是异种还是人类,都能觉醒祈信之力,也就是朝晟称之为本源的力量。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把拥有同样能力的强大敌人视为帝皇设下的考验。 阿竹看着网上的翻译,明白了这些信仰帝皇的人为何把本源称为祈信之力——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一种由信仰赋予的力量。 在朝晟,觉醒本源的人被称为前行者;而在他们口中,获得祈信之力的人被称为圣恩者,意思是指受到神圣帝皇恩赐的幸运儿。 看,这些信徒多么虔诚啊,即使拥有比灵能更强大的力量,他们仍坚信这是帝皇赐予的礼物。 阿竹思考完毕,继续听他们争吵。 不得不说,这些特罗伦人的嘴皮子真是厉害。有人开始讥讽那些多嘴的愣头青,因为如果军营里的圣恩者听到他们的非议,定会斥责他们妄议帝国的真理,这是大不敬之举。闹到那种地步,他们只能接受鞭打来赎罪。 然而,某个多嘴的人并不在乎受罚。他说圣恩者根本不会理会这种破事。堂堂圣恩者,与其理会凡人的事情,还不如多多体验那种超凡的力量,努力变得更强。 而最强大的圣恩者自然是帝国的元帅——五位拥有荣誉头衔的元帅。可有士兵却说平凡才是福气,因为连最年轻的圣灵元帅和他麾下的将官都在朝昇的前行者手里吃了大亏,丢尽了帝国的脸面。 有些人对此不满,立即指出圣灵元帅只是因为泄露行踪才被卑劣的朝昇人伏击罢了。 然而,一个老兵得意地招呼大家过来,吹嘘道:“嘿嘿,你们别告诉别人。我认识圣灵元帅的近卫,他告诉我是混血者葛瑞昂带着数百前行者突袭指挥部——” 混血者? 这个词让阿竹感到头痛。他很想努力回顾相关的记忆,但注意力又被群特罗伦人的争吵吸引过去。 “混血者?注意你的措辞!应该说污血者!污染人类血脉的长耳贱种!” “你这个帝国使者的懦夫,听不得我们苍白炽焰说实话吗?哼,也难怪,连与异种鬼混的朝昇人都打不过的你们,恐怕只会在我们面前逞威风吧?” “他妈的,你在说什么屁话?” 看到巡逻士兵们爆发争吵,路过的博萨人都偷偷乐了起来。他们低声交谈,说帝国使者军团落败后,有很多人被重编进苍白炽焰军团,经常与原本的老兵发生冲突,根本不像帝国宣传的那样团结。 直到领头的队长大声呵斥,士兵们才战战兢兢地站好,转而找博萨小鬼发泄怒气。然而,那个少年早已被老人追赶得不知去向,连影子都没留下。 “傻孩子...”远处,老人扶着白墙剧烈地咳嗽,只能放任那追不上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朝昇的人类对帝皇不敬,但朝昇的木灵仍然虔诚地信仰。慈爱的祢啊,何时能回应我们虔诚的祈求呢?” 这些话被网慢慢地翻译和注解,让阿竹明白圣堂是位于帝国境内的宗教机构,总领神圣帝皇的信徒。他还了解到木灵是大地上常见的种族,也被称为木精灵。 这时,一缕痛苦涌入脑海,记忆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木精灵,是木灵,没错,是木灵...长耳朵的木灵。 “长耳?木灵...”阿竹想着,抽出别在腿上的棱刺,眼睛看见握把上刻着的文字,虽然记不得但能理解的瑟兰文字,嘴里喃喃念道,“给阿萨的卫官纪念...萨叔...他叫我什么?阿竹...阿竹...竹...我叫阿竹...阿竹...” 阿竹回忆起一些连贯的画面,在那些画面中看到了非人的面容...熟悉的面容,是木灵、木精灵的面容。 但这个木精灵是谁呢?是阿竹的朋友吗?没错,在记忆的画面中,这个木精灵用一柄钢棱刺刺穿了特罗伦人的胸膛,然后抖动着长耳朵,在血泊中笑着叮嘱阿竹活下去。没错,那是十年前,就是阿竹捡起钢棱刺,跟着杀光眼前一切,最后冲进林海的十年前... 之后,阿竹逃往博萨的战场,沉睡至今。 “木灵是精灵的一种,他们多居于瑟兰与朝晟。卫官是朝晟的治安维护者,保护作为朝昇公民的你是他的职责所在。” 网如此解释道。 网的解释并没有让阿竹高兴。他的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狰狞,第一次说出了粗俗的话语:“他妈的...我明白...告诉我,特罗伦人的脏话怎么骂?” “哪句?” “他妈的。还能是哪句?” 阿竹成功学会了特罗伦语里的脏话用法。他相信,只要再多杀些人,多杀些特罗伦人、多杀些帝国的士兵、帝国的将官、帝国的元帅、帝国的圣恩者,他的满足感便会更加丰沃。 网告知阿竹,根据当地活跃的抵抗组织提供的情报,涅汶辖区可能有十个装甲师和二十个步兵师,按帝国的编制来看,总共应该有四十五万人和三千五百辆钢铁战车。这个可怕的数字表明,苍白炽焰军团的元帅第五圣徒准备与朝昇的神盾军团正面交锋。网等待阿竹消化这些信息后,询问他的意见——何时去杀掉这些敌人。 阿竹笑了,对着网那头的人轻笑。是啊,想想看,假设有个村子里有位手法最老辣的屠夫,他宰牛只要一刀,出刀收刀也只需要一秒,但如果让他一个人去屠宰四十五万头牛,每头牛都知道排队并主动伸脖子等待被宰,那他也得瞪大眼睛,不吃不喝地把刀抽个五天。或许,在网那头的人看来,即使觉醒了本源力量的阿竹再强大,要凭一人之力去对抗会开炮、会合作、会还击的四十五万个棕皮强敌,也只是白日做梦。是的,网那头的人可能是想让阿竹另谋出路,但阿竹却要告诉他们: “不。” 阿竹不愿多说,径直朝敌人的驻地前进,进入城郊的某处荒原,在白色帐篷的阴影中穿行。他看到一半的士兵已经卸下护甲,用长杆蘸润滑油清理炮管上的锈和火药渣;那些仍穿着钢甲的人则戴着头盔,闷声咒骂。阿竹相信,只需要一点火星,这些焦躁如火药桶般的士兵就会引爆,将不敬帝皇者全部炸上天。 可以理解,这些士兵隶属于苍白炽焰军团,即将与朝晟的神盾军团在此交战,多年的厮杀、压抑的怨气,以及对胜利的渴望和对失败的恐惧,使得这些士兵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阿竹看到,只有一名穿着灰白军服的人经过时,士兵们才稍微正经起来并立正行礼。阿竹明白这个人是这里的长官,他更应该死。 阿竹拔出钢棱,顺着军官的步伐,开始了无声的杀戮。没有血花、没有挣扎、没有抵抗、没有尖叫。当死亡的快门按下,受检的士兵便被阿竹切割成几十块肉,静静地垒在原位,待鲜血慢慢溢出。 而检视完暴躁小伙子们的军官点点头,准备回去拨电话汇报一切正常。他未留意到杀戮正尾随他的足迹,在无声中进行。 同一时刻,很多和这名军官一样疏忽背后的人已经把巡查结果上报给师部,而师部的人又把情况汇报给总指挥部。指挥部设在白色的市政厅里,总指挥是一位中年将军。只有亲耳听见报告,这位穿长白袍的将军才能安心。 哪怕身为圣恩者、哪怕觉醒祈信之力,当坐上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也难免会紧张。于是他拿起能安心的话筒,好让重要的军报快些传进耳中,却听到一句好奇的咒骂:“他妈的。” 没等将军疑惑,那重复的回答又钻进耳中:“他妈的。” 这回,咬字清楚,将军终是怒喝:“混账话!” “他妈的。” “住口!没轻重的小子,你们是哪个师?” “他妈的。” 挂断电话后,将军命令接线员去查查,是哪个不怕死的在捣乱。待铃声再响起,他刚拿起话筒,却又听到那个声音:“他妈的。” 他无心斥骂,是呵问接线员,却得到令他惊诧的回复——方才和现在的两通电话,各由第五和第七步兵师指挥处拨打,绝对无误。 他没有犹豫,立即喝令:“给我转第一步兵师!快!” 接线员不敢多说,立马照做。 很快,他又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妈的。” “转第二步兵师!” “他妈的。” “转第三步兵师!” “他妈的。” … “转第十装甲师!” “他妈的。” 他颤抖着听接线员解释,并命令副官发报,查看有无电报回复。但副官的等待,让那只压着话筒的手更加颤抖。因为没有任何军团回复消息,似乎,他们的部队都… “他们消失了?”他握紧拳,摇头否认,不相信会有这种意外发生,“不可能,不可能…电话线没问题。哪怕电话出问题,电报的频率也不会出错。” 副官则提醒将军,说或许是朝昇的前行者在捣鬼。 哪有可能? 将军明白,有这种能力的前行者与战斗无缘,不可能抵达前线。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来到博萨,又如何大范围干扰电波… 不!如果他们藏在这里、藏在指挥部附近,情况就解释得通。于是将军果断下令,让副官率领全体卫兵就地搜查,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免得有鬼祟的前行者在暗中使坏。 待副官离去,将军关上门,让电报员调整频率,念出一则简短的发报内容:“事态紧急。若收报,速回。” 漫长的等待后,电台终于滴滴作响。将军先是一喜,跟着却止不住流汗。他不由得吞咽唾液,接过电报员递来的纸,阅读出上面所写的电文:“元帅已至目的地,斩首行动继续。详细情况,速回。” 兴奋的电报员开始恭喜将军。他刚想说电台没有失灵,便发现将军的汗水已打湿了地面,闪烁着惶恐的光。 因为将军清楚,假如电台工作正常,结果只会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将军没有理会电报员的吹捧,快步走向房门,用一声怒吼随门唤醒寂静的指挥部:“副官?副官!搜寻结果如何?搜寻结果如何?士兵?士兵!回话!回话——” 将军很快闭嘴,因为白瓷地砖上只有血在流。猩红的血泊里,一个朝晟人的倒影则在笑:“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