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八公山，已是第二日傍晚。 整个八公山冷冷清清，只剩几个门徒守护山门，负责日常起居。 天赐吩咐众人备好晚宴，封闭山门，谢绝访客。 来到玉蝶阁，望着屋中琳琅满目的装饰，婉莹突然回头道：“这些都是谁的东西？” “当然是你的。”天赐笑道。 “我不要，”婉莹面无神情道，“统统都扔了！” 天赐一惊，无奈吩咐侍女将旧物全部撤去。望着昔日旧物，他感慨万千，又悄悄追到殿外，吩咐侍女将旧物封存，存于聚宝斋。 婉莹又指着床道：“这个床也搬走！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喜欢，都扔掉！” 天赐无奈照做。 半日忙活，整个玉蝶阁焕然一新。 坐在新床上，婉莹东瞅西望，像个顽皮的孩子般。又循着阁楼四处转悠，沿着回廊东奔西跑，顺着山道钻山越亭，玩得不亦乐乎。 见她难得开心，天赐便吩咐众人全部退去，让她一个人开心玩耍。 想起一路来她一直神色凝重，唯独此刻心情舒畅，笑逐颜开，仿佛天性释放般，天赐默默跟在后面静静欣赏，稍稍欣慰。 婉莹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直玩到日落时分，这才坐在亭子石台上歇息。背靠亭柱，腿翘石台上，一手抚肚，一手捶腿，眉头紧锁，神色痛苦。 天赐俯身蹲下，关切道：“腿疼？我给你捶捶吧？” 婉莹摇摇头，东张西望道：“我想上茅房，这附近有吗？” “这……”天赐起身观望，苦笑道，“这里好像没有。大解还是小解？” “小手！”婉莹羞怯道。 “那就去附近林中吧！”天赐指着不远处大树道，“你去大树后，我帮你把风。”边说边扶着婉莹来到密林中，回身飘然而去。 婉莹忧心忡忡，扶树偷望，确认天赐已经走远，这才稍稍宽心。 天赐负手静等，闭目养神。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树林的宁静，吓得他虎躯一震，汗毛倒竖。听出是婉莹的声音，他迅速飞身而去，循声飞至。 只见婉莹斜坐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提裙，神色惊惧，双腿颤抖。 天赐忙将她抱在怀里，目光不断扫视四周，低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人？” 婉莹拼命摇头，支吾道：“血……血……” 天赐一惊，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她腿上多了一道血迹，不远处地上也有少许血污。他稍稍思忖，哭笑不得，忙扯下外衣为她擦拭干净。见她惊魂未定，忙将她抱在怀里，抚背宽慰道：“没事，没事，这不是恶疾，不要害怕！” 待情绪稍定，婉莹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不要抱我！”边说边强撑起身，往回走去。刚走两步，又哎呦一声，蹲在地上痛苦不语。天赐急问，她眉头紧锁道：“疼……肚子好疼！” 天赐愁眉不展，忙蹲下身道：“你不喜欢被人抱，那就背你吧！” 婉莹迟疑片刻，只好趴在他背上。 一路从八公山背到寿州城，又寻了几条街，这才寻到一位女医为她诊治。 从药铺出来，婉莹神情复杂，眼神茫然。 天赐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小心翼翼道：“能坐马车吗？” 婉莹摇摇头，一言不发，仿佛惊魂未定般。 天赐暗暗心疼，只好背着她往回走。 漆黑的夜色，微弱的烛光，两人在街巷穿梭，纷纷沉默不语。 直到出了寿州城，婉莹才喃喃自语道：“月信……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天赐笑道：“肚子疼有没有好点？” “嗯，”婉莹心有余悸道：“银针……用银针扎了几下，现在好多了。”想起银针刺穴的事，她缓缓掏出一根银针，盯着银针细瞅。透过银针，盯着天赐百会穴，他目光逐渐变得狠厉。 天赐突然放慢脚步，笑道：“你刚才吓我一身冷汗，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幸好有惊无险，否则我要悔恨终生了。” 闻着他一身的汗味，摸着那湿透的青衫，婉莹只觉心口一阵发紧，默默收起银针，幽幽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的夫人，”天赐笑道，“我不对你好，难道要对别人好吗？” “什么夫人？”婉莹面色一寒道，“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你以后别叫了。” “好，”天赐无奈道，“那我以后喊你小蝶吧？以前你喊我玉儿，我喊你小蝶……” “不要！”婉莹冷漠道，“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什么玉儿、小蝶的，一点都不好听，还俗气！” 天赐眉头紧皱，叹气道：“好，听你的。那我喊你莹莹吧，怎么样？” “嗯，”婉莹应声道，“我睡会，到了喊我。” “好！”天赐小心翼翼道。 回到八公山，婉莹已经熟睡。天赐不忍喊醒她，便将她抱上床榻，盖好被褥，飘然退去。 夜半时分，婉莹陡然从睡梦中惊醒，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晚十里亭大战的情景。想起当晚的对话，她只觉胸口一阵疼，边抚胸边喃喃自语道：“到底真相是什么？” 这时一枚暗器破窗而入，转眼打灭了灯烛。接着窗户被清风吹开，一个虚影飞身而入，伫立床前不远处，一言不发。 虽然看不到来人身影，但婉莹早已猜出来人身份。她镇定自若，冷冷道：“又有什么事？” 虚影现了身形，一身黑衣，眼神阴厉而幽深。他急忙跪地道：“小主，长尊传令，要想尽一切办法稳住天尊，稳住八公山。暂时不要动手，等扳倒了梵净山，再下手不迟！” “知道了，”婉莹不耐烦道，“下去吧！” 黑衣人迟疑道：“小主，今日在林中……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你敢偷看我？”婉莹怒道。 “属下不敢！”黑衣人震惊道，“属下听到小主尖叫声，又见他俯身撩起小主裙子，便打算出手。只是……只是小主没有下令，属下不敢妄动。” “哼！”婉莹双臂抱胸道，“你敢偷看，我立马挖了你的双眼！” “属下万万不敢！”黑衣人惊悚道，“属下告退！” “等等！”婉莹冷冷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小主请说！”黑衣人恭敬道。 婉莹负手而立，步步逼近道：“圣妃为什么会嫁给地老？” “这……”黑衣人支吾道，“当日圣尊被废，圣妃流离失所，是地老好心收留，让圣妃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为感激地老救命之恩，圣妃自愿嫁给地老，并无强迫。天尊侮辱圣妃，袭杀地老，小主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了。” 婉莹沉默许久，冷冷道：“你走吧！” 一个人枯坐半夜，越想脑壳越疼，不禁玉手攥拳，使劲捶被道：“烦死了，烦死了！” 天赐静静伫立窗外，黯然不语，飘然而逝。 第二日天赐早早命人备好了暖宫丹，又端来了瘦肉长生羹、枣泥米粥等。 婉莹摇头不吃，唯独对羊排情有独钟，抓起羊排便啃了起来，丝毫不注意礼仪。 天赐暗暗诧异，想起之前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便没有多想。吩咐众人退去，自己静静坐在一旁低头喝羹，不忍打扰她。 酒足饭饱后，婉莹故意背过身去，咬着牙签剔牙。 天赐笑道：“等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婉莹惊道。 天赐神秘兮兮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并肩下山，婉莹突然止步，迟疑道：“到底见什么人？” “到了你就知道了，”天赐笑道。 “不，”婉莹双臂抱胸道，“你不说，我就回去了！” “好好好，”天赐无奈摊手道，“你的一位故人。” “谁？”婉莹好奇道。 “卫青山！”天赐边说边仔细观察她神色变化。 婉莹面色一变，倒退两步，冷冷道：“我不认识他，也不会见他！” 天赐早猜出几分，想起卫青山的话，心中更确信了。 昨夜天赐悄悄追踪黑衣人，不料中途被另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 黑衣人负手而立，笑道：“天尊别来无恙？可识得老夫？” 天赐早听出卫青山的声音，又惊又怒道：“是你？卫青山，你出卖师父，又害死师妹、汪圣尉、张圣相、鲍殿主，还间接害惨了夫人，这笔账该怎么算？” “天尊错了，”卫青山幽幽道，“不是我害了上尊，也不是我害了圣女他们，更不是我害了天后，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 “你说什么？”天赐怒道。 卫青山叹气道：“当日我提醒过上尊，可惜上尊执意将计就计，舍己为人，我也只好照办。还有张圣相、汪圣尉，当日我也提醒过他们，若不给圣女一个痛快，她们必会遭人凌辱至死。至于天后，她今日的局面都是自己设计好的，只是执行者不是老夫，而是灵山。” “什么意思？”天赐急道。 “唉，”卫青山喟然长叹，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婉莹要求他改变上官辅的谋划，助八公山解围，但卫青山一直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木筏停在林边，二人登筏上岸，步入林中，卫青山才幽幽道：“天后刚才说一旦灵山衰落，你的木偶就可以从内部瓦解他们。还请天后明示，你的木偶指什么，他又如何瓦解灵山？” 婉莹负手笑道：“如意！我的木偶就是如意！她是灵山的希望，也是灵山最大的变数。现在他们可以蒙蔽如意，将来如意知道真相，必会倒戈一击。” “哈哈……”卫青山笑道，“区区一个如意岂能撼动苍天大树？灵山实力不容小视，天后莫要小瞧了他们。” “我没有小瞧灵山，”婉莹正色道，“是卫圣尉小瞧我了。等灵山、梵净山两败俱伤，灵山实力必然衰弱，那时候圣门崛起，两雄争霸，灵山必然内外交困。那时他们想扭转乾坤就只有一个办法——利用如意除旧革新。如意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更是为他们埋葬的掘墓人！只要我能控制住如意，灭灵山易如反掌，不需要任何人为此付出性命。” 卫青山一愣，饶有兴致道：“天后打算如何控制如意？” 婉莹掷地有声道：“我想了三个方法，正要请卫圣尉帮我参详。” “天后请说！”卫青山急道。 婉莹娓娓道：“第一，巫蛊术。以前我从来不信，但是自从师父也死了，我不得不信。” “巫蛊术？”卫青山疑惑道，“这种高深邪术只有仙门会，连灵山都一知半解，其余人又怎么可能掌握？” 婉莹突然止步，目光逼视道：“当年独孤前辈、我师父和李鸿基联手逼宫，宋老前辈临死前泣血诅咒，诅咒三人不得好死。后来三人相继惨死，无一例外，想必就是巫术的功劳。既然宋老前辈会巫术，那圣尉应该也略知一二。” 卫青山沉默许久，无奈叹气道：“天后说得对，我只是略知一二。当年机缘巧合，家父结识了一位苗裔酋长，他自称能够通灵。在他的指引下，家父爬上吕洞山，在绝壁上看到一种神秘的古画符。后来家父不顾我的反对，执意研究巫术。不料消息不胫而走，圣门惨遭灵山打压，家父也相继被商帮抛弃，徒弟算计，身死人灭。自从家父去世，巫术就失传了，不仅我不会，连独孤狗贼他们也不会。” “我需要的不是巫术，恰恰是蛊术。”婉莹笑道，“如果圣尉略通高深的巫术，便可以研究浅显的蛊术。用蛊术控制如意，就能悄无声息让她成为我的牵线木偶。” 卫青山摇头道：“恕我爱莫能助！如果天后想用药物控制如意，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婉莹沉思片刻，摇头道：“药物能控制住她，我又何必劳你大驾？这么简单的方法很容易被灵山识破，反倒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青山自然明白这一点，无奈摊手道：“老夫已经无计可施，不知天后所说的另外两个方法是什么？” 婉莹继续道：“第二个便是盗梦偷心。利用梦境控制她，让她潜移默化中脱胎换骨，为我所用！” “这……”卫青山面露疑惑道，“老夫曾试过，但未必能成功。一旦催眠失败，可能会遭到反噬，最后迷失梦中，再也醒不过来。” 婉莹眉头紧皱道：“看来只有第三个方法了：移神换魄。” “移神换魄？”卫青山震惊道，“老夫只会易首换身，不会移神换魄，恐怕帮不了天后。” 婉莹笑道：“我知道有个人必定会。她师父会借尸还魂术，必然也会移神换魄术。她能继承借尸还魂术，又怎么不会移神换魄术？” “香雪海？”卫青山脱口而出道。 “不错！”婉莹幽幽道，“等我想办法引如意前来，请你们联手帮我做成这件事。” “这……”卫青山面色凝重道，“恐怕不妥！一者，此术是禁术，江湖皆知，香雪海未必肯出手相助。二者，移神换魄术只是移换部分头脑，成功的可能并不高。三者，就算做成了，天后也未必能操纵如意的身体，极有可能因为相互排斥而消亡。天后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代价和风险，望天后三思！” “我当然知道，”婉莹步步朝林深处迈去，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卫青山暗暗心惊，只听黑暗中传来婉莹坚定地声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晴儿、子龙他们去送死，更不忍看着夫君为我而亡，唯有此法才能化解灵山雷霆万钧的攻势，才能瓦解灵山固若金汤的防护。一人死换众人生，这买卖还不值吗？” 听到婉莹凄凉的声音，卫青山动容道：“天后舍己为人，令人感动！既如此，老夫必全力相助。若上天眷顾，兴许天后能够重生，与天尊百年好合！” “哈哈……”婉莹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负手笑道，“那就请圣尉为我施巫吧！” 卫青山一愣，苦笑道：“老夫遵命！”边说边泣血为咒，口中喃喃自语，装模作样道：“我宋文魁指地为誓，泣血为咒，愿折寿十年换天尊、天后此生不分！” 婉莹感动落泪，哽咽不语。 想起昨夜卫青山的话，望着眼前婉莹惊惧的神情，天赐心里咯噔一声，满脸愁云惨雾，心下暗道：“移神换魄……难道真是移神换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