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无风倒了一杯酒,便起身向江朝欢赔礼道歉,颇为诚恳。 见江朝欢答应了,他终于放下心来。于是他又找话:“我还是第一次来金陵,你呢,你随师父隐居在哪里,可曾来过南方?” 江朝欢默了一瞬,才答道:“我在北方长大,从未来过长江以南。” “等我们到了广陵,我一定请你好好游玩一番,我还可以带你去玉山镇,那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们可以打渔,游水,去集市看热闹……”嵇无风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幼生长的渔家小村,养父养母、亲戚伙伴正在江边嬉戏渔猎。 嵇盈风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畅想,他有些懊丧地住了嘴。 明白自己无法从两人手下逃脱,回家后更是再难出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真正的家,找到养父母团聚,嵇无风怏怏地放下了酒杯,连连叹气。 “如果永远依靠别人,那你终究无法随心所欲。”江朝欢在旁看着,淡淡地说。 “我……我没想依靠别人,我不需要广陵嵇氏的身份,也不需要你们保护。我只是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也不可以吗?”嵇无风不明白。 “你踏出了这一步,成为了凤血剑的后人,就已经无路可退。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令尊的武功绝学,而你没有一点武艺傍身,出了家门,就连自保之力、逃生之能都没有。” 江朝欢凝视着他,眼中不再是嘲讽讥诮:“你若想做自己的主,就要拥有与之相配的能力。否则,你就没有资格任性妄为。” “并且,也许你的无心之举,会给别人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 嵇盈风听了这话,心里一颤,余光瞥向哥哥,又看向江朝欢,却见他没有什么异样,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嵇无风也抬起头,看到他复杂的目光,心里那点怨怼不解一扫而空。 仿佛洞开心扉,他终于敢直面现实。 既然选择跟着父亲回家,他就不再是那个单纯平凡的渔家子弟。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代表了广陵嵇氏,即便他不想承认,在天下人眼中也的确如此。 而他毫无文才,更乏武功,生逢乱世,顶着凤血剑的名头,又如何在凶险江湖中觅得生机? 想通了这一切,他只觉倍感轻松。 其实父亲对他很好。从他回家,每日亲自教他武功,关怀倍至。妹妹也一路保护他,为他操碎了心。又结识了谢酽、江朝欢和小缙几个兄弟挚友,屡屡舍命相救。他又怎能再怨天尤人,深闭固据? 江风拂面,暮列笙琶,他眺望窗外。良辰美景,亲友在侧,愈觉自己幸运之至,不免心神舒畅,纵酒高歌。 执起一杯水酒,他又敬眼前谆谆开导他的那人:“既来之,则安之。回家以后,我要好好和父亲学武,绝不再自怨自艾、离家出走,给别人添麻烦。” 嵇盈风见他想通也倍感欣慰,再次向江朝欢致谢。 江朝欢虽未饮酒,却也觉十几年来的郁郁阴霾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见两人都天真纯挚,不谙世事,却又葆有赤子之心,比常人更易满足,他甚至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就让我自己结束这一切,不可再利用他们,更不必再把他们掺和到这些仇怨中了,他暗暗想道。 …… 直喝到月色西斜,蝉鸣愈噪。酒楼中宾客已然散尽,画舫游船亦悄声停泊。嵇无风醉伏桌上,嵇盈风还有节制,只是也有些星眼迷离。 江朝欢和嵇盈风一人一边,拖着嵇无风找了个客栈,将他塞到床上。 又独自踱出店门,望着沉沉夜色中的静谧街巷,江朝欢第一次觉得心中如此安宁,甚至生出了一点幻想。如果就此离去,不问世事,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得多? 然而,一个面覆玄铁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到来,打破了这一切的幻象。 “禀报主上,属下无能,在潜龙堡搜了两遍也没找到特别的东西。第二日,就发现门主的人也入了堡。属下不敢再搜,连忙撤出。”那人躬身呈报,因未完成任务而有些胆战心惊。 江朝欢并未看他,语气中也不见责备:“在潜龙堡远处驻守,切不可让门主发现踪迹。如果门主的人撤出,只需看他们往哪里去,不必跟着。” “是。”那人松了一口气,俯身领命,转眼又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天日上三竿嵇无风才醒来。而江朝欢两人早已收拾好,等他出发。 知道到了广陵,就是离别之时,此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三人不由放慢了行程,沿着淮河一路欣赏南朝锦绣山河,遇到风景胜地便下马游玩,心境亦开阔起来。 五日后,扬州城已近在眼前。 扬州南隅,便是广陵。 广陵嵇氏是嵇康后代。传言中,嵇康创立绝世武功风入松,使广陵嵇氏一跃而成武林大家。 然而,风入松需要极深的内力和无匹的天分才可练成,到近几代嵇氏人才凋零,风入松已经失传,嵇氏一族也逐渐没落。 好在现任嵇氏家主嵇闻道钻研武学,资质上佳,从淮水派的凤箫吟中化出凤血剑,成为武林当之无愧的江南剑法第一,重振嵇氏门庭,再次于武林中谋得一席之地。 尤其近年来,广陵嵇氏与临安谢氏得以并称,南嵇北谢之号响彻天下。 甫入扬州,更见识了江南繁华。吴侬软语,琵琶小调,都使嵇无风兄妹倍感亲切,也生出了回家的急迫。 进了广陵,转过三两小巷,便快到了嵇府。路过一条长街,摊贩主人纷纷唤嵇盈风。“盈风小妹回来了。”“好久没来逛了,这阵子都去哪里耍了?”“快来,给你拿糖饴吃。” 嵇盈风一边和他们摆手打招呼,一边用扬州方言解释近日去处。路过一个银须老叟摊前,她惊喜地叫道:“孙伯,这个时节你怎么卖赤豆元宵了?快给我装三份。” 孙伯不紧不慢地盛了三碗,装在纸盒子里,浇上了热腾腾的红豆羹,递给了三人。“猜到了你这个娃娃要来,特意给你做的。” 嵇盈风吃吃一笑,她自小最爱吃的便是这赤豆元宵,只是一般只有年节时才有人卖,不想今日竟能遇到。 嵇无风也发挥特长,和他们闲扯起来,一边换着手吃自己那碗,还嚷嚷着“好吃,就是有点烫”。 转头一看,江朝欢却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纸碗,似乎又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