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慕山的雪下得还不是最猛的,最猛的当数仙鹤门一带,像是谁将絮好的棉花大把大把地从空中撒下。不到十日,方圆百里只剩仙鹤门那座标志性的鹤形山脉峰隐约可见,其余的被暴雪覆盖,早已难辨其形,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建筑哪里是山哪里是树。又过了两日,仙鹤门的山门前堆满了大小不同,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雪人。两只丈许高,栩栩如生的冰雕仙鹤展翅欲飞,仿佛就要乘风伴雪归去。 紫霞雕了一幅画,画上有山林,有酒肆,有田园,有花朵,有孩童,有动物,还有一个腰悬织羽令,面朝酒肆的男子。看不见他的脸,但那通体的气派竟贵不可攀。 秋嫣然总觉得那男子的背影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她问紫霞,此乃何许人也?紫霞的手指抚上那男子的长发,含羞道,是我想要嫁的人。除此之外,任凭秋嫣然如何纠缠,她都不肯透露一个字,只说,等到我嫁的那日,自可见真容。秋嫣然不甘心,又跑去问白婉姝,只求得到只言片语的提示。哪知白婉姝更绝,只看着紫霞叹道,孩子大了不由娘啊!来日嫣儿若知道那臭小子是谁,记得替白姨痛扁他一顿。秋嫣然死心了,与紫霞嬉闹半日就辞行了。 秋嫣然刚到仙鹤门时,雪才开始下,稀稀落落的,时疏时密,像没碾细的粗盐粒。人们照常在田间地头劳作,都以为这场雪是个好兆头,还满怀希望地期待来年粮仓丰盈。等到她离开时,风没日没夜地吹,雪铺天盖地地下,没功夫傍身的人已寸步难行。哪怕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千里马,也难在风雪中前行百米。 三叉路口,一处荒废的酒肆被积雪压塌了腰,在怒吼的狂风中吱嘎吱嘎作响,随时有坍塌的危险。酒肆背靠大山,面朝河流,周围草木葱茏,环境相当优美。可惜,如今民生凋敝,客流全无,再美的风景也没人观赏。顺着弯曲的山道上行一百米左右,有个十分阔大的山洞,从前被用来储存粮食、果蔬、酒肉和柴火,现在就只剩些没烧完的柴火。赶上雨雪天气,这里便成了行人遮风挡雨的地方。 没费什么劲,火就燃旺了。秋嫣然烤着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时不时摸一摸僵如石头的耳朵。她没能赶到预定的客栈,只能露宿荒野。好在这山里有不少用来存放柴火的洞穴,可暂避风寒,亦可取暖。她胡乱吃了点干粮,又化了些雪水烧开喝了,抱着剑靠在柴草上,舒服地伸长了双腿。她得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一道人影落在洞门口,是个体型魁伟,五官粗憨的陌生男子。若不是他的剑鞘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平常得就像农庄里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从他看秋嫣然的眼神不难看出,他没想到洞里还有人。秋嫣然也没想到,遂弹身而起,以一个戒备的姿势站立,随时准备拔剑迎战。 “姑娘切莫误会,在下不是坏人。”那男子简单清理掉身上的雪,又跺了跺脚,一本正经地施礼:“在下洛闻,途经此地被大雪阻了行程,想借此山洞歇脚,不知是否方便?” 秋嫣然把手从剑上移开,还礼:“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阁下请自便。” “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千机阁的二小姐?” “正是。”秋嫣然笑了,“没想到我秋嫣然平庸之辈,吃的又是闲饭,在江湖中的名头倒还响亮。我是该感谢秋家的列祖列宗呢,还是该感谢我自己?” “姑娘的名头是靠自己的本事挣下的,当然该感谢自己。再说,即便认不出人,也该认得姑娘手中的剑。” “原来如此。”秋嫣然对这陌生来客并无多少防备心,随手将剑靠在草堆上,背着手踱步到洞门口,望着越下越急的大雪暗暗皱眉。 洛闻赞道:“江湖上人人都夸二小姐单纯直率,是个十分爽快的人。又说秋阁主不但心思奇巧,还是个对妹妹千宠万宠的好兄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竟舍得将贴身佩剑给了姑娘。” 秋嫣然转身看着星野剑,笑道:“我大哥总说我的夕雾剑不够霸气,与人打架时唬不住人,就把他的剑借给我用,可我还是觉得夕雾好使。” “江湖中的十大名剑,排名前三的都出自柳老先生之手,分别是霜月,辉夜与星野。夕雾虽然也是好剑,可跟星野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阁下这般直言不讳,倒很合我的脾气。”秋嫣然一双俏皮灵动的眼睛盯着洛闻眨啊眨啊,直眨得空气都甜美了,“看样子,阁下是有问题想问我?千机阁做的就是买卖消息的生意,只要买主付得起代价,我们就卖。” “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姑娘的慧眼。在下确实有事想请教姑娘。价格嘛自然是姑娘说了算,只要不是要在下的命,就绝不赖账。” “好说。阁下想问什么?” “既然我们聊到了名剑,在下就想问问,霜月剑为何会在月影手中?” “抱歉,和十三公子有关的消息我哥多年前就束之高阁,列为禁秘,不准买卖了。” “十三公子奇人,他的个人信息对外界来说始终是个谜团,千机阁想打探到他的消息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或许秋阁主不是不卖,而是没有,没得卖。” “这个就要去问我哥了。是有是无,卖还是不卖,都是他说了算。千机阁有规矩:但凡阁主说过不再买卖的消息,谁也不能再过问,就是我也不能违逆。” “那在下换个问题问:巫族的前圣女林漫现在何处?” 秋嫣然的眼睛越发大了:“阁下好大的胃口!竟关心起巫族的事来!难不成你是巫族的人?不然,你没理由对前圣女感兴趣。” “千机阁一向只卖消息,不过问缘由。这也是规矩。二小姐这么问,怕是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是我违规了,阁下要原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跟我哥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个米虫,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对祖宗规矩不能像我哥那般已养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有时难免会犯规。如果阁下想买消息又不想被问一些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直接去千机阁找我哥,千万莫来找我。” “知道了。在下刚才忘记问了,听闻二小姐带了一队人马出来替柳庄主找解药,怎么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林?天气这么恶劣,不怕出事么?” “我有幸得高人指点,寻得隐仙,求得解药。送药人得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赶路,我受不了那辛苦,就让他们先行,估计这会已经回到名剑山庄了。我难得出来一趟,本想多玩几天再回去,哪知遇上了这场暴雪,被困在了这里。” “柳庄主好福气,有这么能干的未婚妻。”洛闻在洞中来回转了几圈,将所有能藏人的柴草堆都仔细扒拉了一遍,才笑着道:“二小姐,难道秋渐离和柳宸锋没有告诉你,江湖险恶,不能轻信陌生人么?” “说过呀!不过我觉得他们言过其实了。哪有那么多坏人?即便有,又怎会偏偏让我遇上了?我又没害过人,坏人应该也不会找上我吧?” “哪个坏人会把‘坏’写在脸上?不都是千方百计让自己和蔼可亲,看起来和普通人一般无二么?”洛闻用脚勾起星野剑仔细把玩,笑容渐渐不对味了。“风雪夜,山野间,衣单袜薄,难挡酷寒。不如,委屈二小姐与在下抱团取暖?我火气旺,怀里很是暖和。二小姐不试试?”他黑色的眼瞳起了变化,竟变成了幽冷的冰蓝色。 秋嫣然吓得连连倒退:“你……你是妖……妖还……还是魔?” “妖如何?魔又怎样?反正我是货真价实,身强力壮的男人。” “你……你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洛闻居然有此艳福,竟可以与江湖中有名的美人同榻而眠!柳宸锋要是知道我睡了他未来的老婆,会不会羞愧得一剑抹了脖子?哈哈哈……”洛闻看向秋嫣然的眼里流淌着赤裸裸的挑逗与色欲,和他之前彬彬有礼的形象判若两人。他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又从脑袋上抽出几根针,再一阵揉搓,原本憨厚沉闷的面容忽然就变得生动鲜活,风流俊俏了,像换了张脸似的。“我这样子二小姐可还看得顺眼?” “幻真术?”秋嫣然一声惊呼,“你不是妖族是魔族!妖族立有严规铁律,严禁为祸人类,否则将被打回原形,逐出族群,永生不得踏入幻境。且妖族一向遵纪守法,偶有偷跑到人间界玩耍的,也都规规矩矩,不敢犯戒。魔族就不一样了,到处惹是生非,无恶不作!” “是魔族你又能奈我何?难道还想灭了我?你有那个本事?你的剑可还在我的手里。” “没有剑我照样可以杀了你!”秋嫣然虽已两股战战,说出的话却还是硬气得很。“即便死无全尸,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啧啧,这么美的人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狠话作甚?”洛闻见秋嫣然已无路可退,愈发得意了,“你若乖乖听话,我可以对你温柔点。不然,可别怪我粗暴。” “等等!”秋嫣然反手撑着山石,似乎已经害怕得快晕过去了。“反正我也逃不掉,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听十三公子和林漫的消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秋嫣然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凡事都要求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从了你,只求你留我一命,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秋嫣然已然咬破了舌头,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依你!”洛闻不想已煮熟的鸭子飞上天,又想着秋嫣然没有帮手,没有逃出自己掌心的可能,也不在乎再饶舌几句。“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魔族。前段时间,魔族的长老关木通得到消息,说雪凌寒的相好莫待极有可能是林漫的亲骨肉。为了求证,关木通从武林大会开始就一直跟踪莫待。后来,这件事在琅寰山被证实,那家伙确系巫族之后,但是不是林漫的骨血还有待考证。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莫待真是巫族的人,他绝不会与雪凌寒在一起。与仙界的人交好,这在巫族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我才说有意思嘛!据说,那莫待是个孤儿,压根就不清楚亲生爹娘是谁。有趣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又竭力将体内的灵力藏匿得一丝不露,好像生怕被别人察觉了似的。如果不是他受了孟星魂的暗算,功力不济,导致灵力外泄,也许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身体里藏着林漫的灵力。” “撒谎!林漫乃寻常女子,根本不会武功,哪来的灵力?” “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没说谎。想知道真假,回去问你哥不就好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种事也该是机密。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 “我说,你们秋家的人是不是天生就爱打听?有完没完?” “我既没有我哥的聪明才智,也没有门下弟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如果连这点求知欲都没有的话,那可就真成废物草包,不配为秋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