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谢轻云的眼珠动了动。过了片刻,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用极为虚弱的声音问道:“凌波上仙?你怎么在我房间?” “你受了重伤,我过来看看。” “阿呆回来了么?他没事吧?” 雪凌波见莫待悄悄躲进了幔帐后,忙道:“没事,没事,他好着呢!” “那……”谢轻云闭目片晌,又问,“三公主没受伤吧?” “没有,她挺好。你胸口还疼得厉害么?跟我说实话。”雪凌波一边问一边把脉,偷偷松了口气:总算保住命了,接下来就靠调养了。 “疼,疼得厉害。是谁救了我?” “我……我只是恰好路过那里。” “是你?”谢轻云的笑容中透着深深的疲倦。“大恩不言谢。我把命交到你手里了,请你一定要治好我。” 雪凌波一愣:“你……你相信我可以治好你?” “这还用问?你尽管开方拿药。” 雪凌波的眼中有了泪光:“三叔常说,我虽勤奋,奈何没有天分,难成大器。我给别人开的方子,都要交与他过目后才能抓药。你竟不怕我用错药……” “雪医仙自身的起点高,对你的期望也高,难免有些苛刻。你要体谅他的苦心,更要相信自己,你不比任何人差。”缓了口气,谢轻云又说,“若阿呆问起我的伤势,你就说已无大碍。我不想让他担心。” “三叔说莫公子的医术已在我之上,要是他替你诊脉,我想瞒也瞒不住。” “他不会的。我了解他。既然是你在为我治病,他便不会插手。朋友间的尊重与信任是他最看重的。” “他那么关心你,怎会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因为那个人是你啊,他才放心将我交托。” 雪凌波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谢谢……谢谢!” “你要谢谁啊?”莫待闪身到了床前,满脸堆笑:“哟,倒霉孩子醒了?” 雪凌波见那幔帐纹丝不动,不由暗暗惊叹。 谢轻云咧嘴笑道:“自然是谢你前来看我。” “那倒不必。我也只是恰好路过。有胃口没?想吃啥?” “没胃口。但如果是你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吃光。” “都这样了还贫嘴。那人不该打你的背,该掌你的嘴。”莫待将花瓶摆在床边的案几上,摸出碧玉同心环交与雪凌波:“刚得来的,我用不着,你留着当个装饰吧。” “这东西一看就是天价之物,我……承受不起。” “他叫你收你就收着,不用客气。没有我的么?” “还真没有,我只想着凌波了。咋办?要不这样吧,等你好了以后我再给你补上,如何?”莫待凑近看了看谢轻云,笑道:“凌波妙手回春,你这脸色有活气了。行了,这里没我啥事了,我睡觉去了,晚些时候还得去骷髅山踩点。” 雪凌波忙道:“你……你还真不替三公子把脉了?” “喂,寒碜人是不对的。病人刚刚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再要把脉,不等于自扇耳光么?再有,别三公子凌波上仙的叫了,累不累?你叫他轻云,他叫你凌波,随意点多好。年轻人,你们相处的日子还很长,别那么端着,也别那么生分,不然以后还咋做朋友?”莫待弹去身上的一点泥,指着那堆没用的花花草草道,“窗台由你清理干净,算是你寒碜我的惩罚。” 雪凌波二话不说,装好同心环后立马动手收拾。 “阿呆……”谢轻云拉着莫待的衣袖,忽地流下泪来。他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脆弱,悲伤抑郁的情绪塞满了胸膛。“你……你……” “怎么了?”莫待柔声问,“是哪里疼还是有事需要我去做?” 谢轻云摇头:“我……我只是……”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莫待凑到他耳边,坏笑道,“夜月想去看万花楼的姑娘有没有凤鸣阁和栖凤楼的漂亮,我一直拦着没让去。你若不快点好起来,可就没你啥热闹看了。”长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从侧面看去,就好像他在与谢轻云亲密接触。 谢轻云心乱如麻,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眼泪越发多了:“我……” 莫待拭去他脸庞的泪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温柔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的,好好的陪着你,陪着长风,直到咱们都变成白发老爷爷。” 谢轻云哽咽着道:“你……你说话算话?你会一直陪着我?” “是的,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莉香居里,你的房间已备好,你还要担心我会食言?别乱想,抓紧时间休息,调理好身子要紧。明天出发前我再来看你。” 谢轻云恋恋不舍地道:“我等你!” “好。我去骷髅山转一圈就回来。” “你们在做什么?”窗前,雪凌寒站得笔立,脸色很不好看。雪千色跟在他身后,目光阴晴不定。 “没做啥。”莫待随手弹出一片花瓣,正中谢轻云的昏睡穴,“跟谢三公子道别,然后回去睡觉。” “你确定你是在跟他道别?”雪凌寒追问了一句。 “确实是。”雪凌波忙道,“莫公子刚才说晚上要和你去骷髅山踩点,正打算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千色,三公子一睁眼就在问你,他很担心你。” 雪千色没好气地道:“我要他担心?莫待,你刚才在干嘛?” 莫待没有回她的话,对雪凌寒道:“我只是叫他安心养伤。” 雪凌寒道:“这样的话不需要贴得那么近,拉着袖子说吧!” 莫待轻轻将袖子从谢轻云手中拉出来,温声道:“无心之举,你别介意。” “那你又为何要将他击晕?你是怕我哪句话没说对惹他生气,加重伤情?” “他伤了肺腑,动气会有性命之忧。若因此就说我与他亲密,大概是有人眼花了。” “真会狡辩!”雪千色阴沉沉地道,“我与二哥亲眼所见,你还不承认你在亲他?” “亲他?我看三公主不是眼花,是根本就没长眼睛。”莫待皱眉道,“当着凌波上仙的面亲一个病人,是我脑子有病,还是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个傻子?” 雪凌波道:“二哥,千色,你们真的误会了。” 雪千色怒道:“有你什么事!一边待着去吧!” 雪凌波狠咬嘴唇,将泄掉的气重新提了起来:“三公子与莫公子并无越矩之处,这一点我必须要说明!” “没有就好。”雪凌寒表情冷淡。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相信莫待和雪凌波的话。 莫待自嘲地笑了:“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费唇舌向你证明我的清白。”他叮嘱了雪凌波几句,转身离去。 雪凌波坐到床前,替谢轻云掖好被角:“病人需要静养,你们请回吧。” 雪千色飞速窜了过去,揪着他的衣领吼道:“他们刚才在做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雪凌波也不反抗,目光始终在谢轻云身上:“既然不相信我们的话,还来问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想听的是实话,实话!而不是你随口搪塞我的鬼话!快说!” “你这又是什么态度?好歹我在雪家排行老三,你不尊重我无所谓,三叔的面子要给。” “千色,松手。”雪凌寒打量着雪凌波,有些惊讶于他竟敢与雪千色叫板。从前雪千色说东他绝不敢向西,唯唯诺诺,纯粹一个提线木偶。“凌波,告诉我,为什么?” “二哥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再逆来顺受了吧?或许是因为有人说,如果我还是一味地纵容别人对我胡作非为,他就不与我做朋友了。”雪凌波的眼底浮起一点温柔。“他相信我能行,我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与心意。” “你口中的‘他’是指莫公子还是谢三公子?”雪千色问。 “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我,不欺我辱我,愿意与我为友。”雪凌波对着雪凌寒一礼,“二哥智慧,应当知道爱人之间应信任为首。莫公子虽性格冷淡,行事高深,却十分守规矩,他绝不会有伤害你们感情的行为。这一点请二哥务必坚信。” 雪凌寒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我也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太害怕了。他心里装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多到让我怀疑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说到底,是我不自信,是我的问题。” 雪千色哼道:“他与你已有誓约,就该离旁人远些!” “莫公子与三公子是兄弟!该离远的,是我们,我们!”雪凌波着实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直率表达内心想法的一天;他更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想守护的人。此刻他身上的温度一定比谢轻云还高,不然,他的脸不会那么烫,手心不会那么热,心跳不会那么快。 “兄弟就可以拉拉扯扯?兄弟就可以无间亲密?兄弟就可以暧昧不清?我看是借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或许……”雪千色越说越不忿,言语渐失分寸。 “够了!”雪凌波喝道,“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侮辱的不仅是莫公子和谢三公子,也侮辱了二哥!” “你吼我作甚!”雪千色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想侮辱谁!” “没有就最好!”雪凌波黑着脸道。“言尽于此。请回吧!” “千色,你确实过分了。”雪凌寒极为严厉地看了雪千色一眼,“他有错,我会说,你没资格。这样的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 雪千色气道:“我这是为你不值!” “我不需要你为我不值。你记住了,我的人,好坏都是我的,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难他。”雪凌寒甩过去一个威慑力十足的眼神,又道,“三公子无碍了吧?” “命是保住了。只是这蚕丝针的毒易解不易清,还需要静养些时日,不能动怒伤心,不然很有可能伤及根本。” “那你要不要先带他回琅寰山去?” “我想他更希望和大家一起回去。” 雪千色远远地看着谢轻云,丢下一罐药膏:“据说这玩意可以祛毒,你试试。” “这是……蚕丝针的解药!你是怎么得来的?” “叫你用你就用,废话真多!”雪千色撂下一句话,隐没于渐浓的夜色,不知去向。 “二哥不去找莫公子么?” “今天先不去了。免得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又与他不愉快。”雪凌寒仰天一声叹,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不安,“凌波,心系一个人有错么?对我来说,他是我的一切。可对他而言,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有时候我很羡慕谢轻云,我希望自己是他。因为比较起来,他比我更受重视。” “你错了。不是三公子更受重视,而是你与三公子相比,他弱你强,你不需要莫公子保护,而三公子需要。若你与三公子同时需要援手,我相信,莫公子铁定会选择先保护你。只有在危急关头,才知亲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雪凌寒苦笑:“那我该憎恨我的强大么?” “不,你该感激你的强大。因为你的强大,莫公子才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成为他想成为的人。爱人之间彼此支撑彼此成全,方能成就美满姻缘,不是么?” 雪凌寒认认真真地看了雪凌波一回:“你让我很意外。是你变了,还是我了解的不够?” “我没有变,这就是最真实的我,只是你从未用心了解,所以才意外。就像三公子,你若了解他就会知道,像他这样自爱的人,绝不会对莫公子有逾越之举。” “你与他的接触并不多,可怎么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 “我不了解他,一点也不。只是我见过他与旁人相处,由此及彼,偏差不会太多。”雪凌波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看着谢轻云,默默地出神。 雪凌寒沉思片刻,找莫待去了。 夕阳西下,枫树血阳,碧灵镇宛若一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妄图将骷髅山付之一炬。鹰愁涧的地宫中,一只狐狸与一条蛇正在下棋。 狐狸说:“老臭虫,你的孝子贤孙要遭殃了。” 蛇吐着信,笑道:“遭殃就遭殃呗!没本事欺人,就得被人欺。不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没察觉到有一个人的灵力非常不稳定么?” “嗯。察觉到了。马上就十月半了,骷髅山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不会就这么巧吧?” “巧就对了。不巧咱俩怎么看戏?”蛇扭着身子道,“好久没看戏了,还有点小期待。” “戏无好戏。不知道这回倒霉的会是谁。”狐狸甩了甩尾巴,也来了兴致,“要不咱俩开一局?就赌仙门这帮兔崽子能不能灭了骷髅山。我赌那头驴胜出。” “你瞧瞧你,都被那臭小子带偏了,动不动就赌。”蛇用蛇尾挠了挠下巴,瞪着一对三角眼道,“那就我押老毒妇奸计得逞。输家给赢家抓一个月的痒痒。” “赌局有了。咱俩干点啥?” “你想干点啥?能干点啥?” “也是。那就等着看热闹?” “先看你的棋,你又输了。” 一狐一蛇边下棋边斗嘴,全然不在意人间有纷争,世间有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