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愿望是会变的。年少的时候,一心只想驰骋沙场,安邦定国,建立不世之功,以求青史留名。后来遇见了映雪,我希望自己能平定天下,给她一个安乐幸福的家,与她手牵手变老。映雪死后的那几年,我心灰意冷,只想抛开一切,一死了之。如今,我的这条命是源儿拿命换来的,我已没资格谈生论死,我得活着。”萧逸喝完第三杯酒,苦笑道:“你信么,偶尔的,我会冒出一种疯狂的念头,我盼着这个国家灭亡,谢轻晗取而代之!如此,我便可以卸下肩上重任,早点死去。死了,就能见到映雪与……”阵阵眩晕袭来,他甩了甩头,眼皮已沉得睁不开。“今日没有练兵,我怎么倒有些困了?” “困了就睡吧!”萧露蕊抽出袖中的绢帕,对着萧逸的脸挥了两挥:“安心睡吧,睡醒了噩梦也就结束了。”待萧逸睡熟,她唤过一名贴身侍卫,吩咐道:“王爷心情烦闷多喝了几杯,你扶他回房休息,不许外人打扰。记住,没有我的允许,天大的事都得等王爷睡醒了再议。” 那侍卫是萧逸的心腹,已人到中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与升迁贬谪,深知萧露蕊与萧逸的关系。他虽奇怪酒量很好的萧逸醉得不省人事,而沾酒就醉的萧露蕊却完全没事,但也没多说多问,扶着萧逸就走了。 萧露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口,感受着萧逸嘴唇留下的温度:“王爷,您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却舍不得留出方寸之地,安放我人生中的兵荒马乱。倘若真有来生,我愿是你案头的书,你窗前的花,你掌中的剑,你防身的甲,甚至是你战死沙场的马,唯独不希望是一个爱上你的女人!”她又坐了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独自走回房,留下一句话给管家:“不必守夜了,都熄灯安寝吧,今夜的王府需要一份不被打扰的安宁。” 一盏茶的功夫后,整个宁王府悄无人息,连当值的人都提前躺进了被窝。有那不知疲倦的飞蛾,绕着灯笼寻找光明的入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是不死心。灯芯突然又爆出了一大朵灯花,那大概是宁王府唯一的动静了。 萧露蕊换了一身白色的骑马装,外罩一件暗红色的连帽披风,看上去利落干练又不失清雅秀丽。她重新化了淡妆,以红纱覆面,将碧瑶春晖子母剑别在后腰处藏好,骑上早就准备好的高头骏马,绝尘而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兵士被扰了好梦,揉着惺忪的睡眼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还不到时辰。 “我有急事面圣!”萧露蕊高举一块印章,大声道:“叫你们管事的回话!” 那兵士见那印章上刻着一条龙,不敢怠慢,忙通报去了。不多一会,来了一个顶盔带甲的男子,双手接过印章看了片刻,压低声音问:“口令!” 萧露蕊张口便答:“凤在青天龙在渊。” 那男子不再说话,大手一挥,跪请萧露蕊通行。待马蹄声远去,他踹翻那名睡意还没完全消失的士兵,骂道:“操你祖宗十八代!老子说了多少次了?凡是执有龙纹印章的人立马放行!耳朵呢?记性呢?都他娘的被狗吃了?你想死没人拦着,别拉上老子垫背!” 那兵士捂着肚子拼命讨饶,在心里狂暴地问候了一遍和萧露蕊沾亲带故的男女老少:天杀的特使!怎么就死不绝? 斑驳的城门缓缓关上了,关住了墙外的衰败,关住了墙内的繁华。门闩落下的声音砸在守城人的心上,那是梦即将开始与结束的预警。 靠着龙纹印,萧露蕊一路畅行。她打听清楚萧尧的去向,直接来到忘忧宫。听闻有人要见驾,颜槐玉揉着惺忪的睡眼,腆着肚子出来了。怎么是个女人?他打量着萧露蕊,笑容可掬地问:“您是……?” 萧露蕊摘下面纱,含笑道:“公公不认得我了?” “唉哟喂!”颜槐玉左右环顾,压低了嗓子问:“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后不过才几天的光景,这个艳压后宫一众佳丽的女人竟老态毕现,满脸都是胭脂香粉遮不住的苍老与憔悴,再也已没有半分往日的灵艳。青春易老,年华易逝,也不怪圣上总想练出神药,长生不老。 “事关江山社稷和圣上的安危,我必须来。公公,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向圣上禀报,烦请公公替我通报。” “这个怕是不好办啊!晚上各宫的娘娘向圣上祝寿,圣上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这会儿睡得正香呢!您是知道的,圣上睡觉谁也不敢去打扰,只好辛苦您稍微等一等了。”颜槐玉眼珠一转,又道:“既然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怎么不是王爷来?” “我本来是想让王爷来的,可又怕惹出麻烦。”萧露蕊亮出龙纹印,“您可认得?” 颜槐玉吓了一跳,随即又恢复到寻常表情:“哟,这印章一面刻着龙纹,一面刻着数字十二,倒蛮特别的。圣上喜欢新奇玩意,保不齐他会喜欢。”他搓着手来回转圈,一张白脸因为着急染上了红晕。他盘算着:按理是该唤醒圣上的,可是圣上那脾气谁敢悖逆?咱家要是去通报了,怕是也少不了一顿打啊!还是再等等吧! 林翩翩赤裸着双脚出现在门口,轻声问道:“公公,怎么还没安寝?你在和谁说话?” 萧露蕊赶紧跪倒,拜道:“妾身萧露蕊,有要事求见圣上。恳请翩妃娘娘开恩,准许妾身见圣上一面。” “宁王妃不必多礼,起来说话。”林翩翩迈出门槛,站在窗前的梅树下。“什么事这么要紧,非得现在见不可?”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妾身也没胆夜闯皇宫。求娘娘成全!” “公公,您怎么看?事情确实很急么?” “也说不上多急。不过既然宁王妃来了,总不好叫她白跑一趟。” “这倒也是,宁王妃进一次宫不容易。那本宫去试试吧,大不了被圣上责罚。”林翩翩的目光停在萧露蕊的红色披风上,嘴角微动。“公公,忘忧宫你是熟惯了的,麻烦你替本宫好生招呼宁王妃。圣上应该很快就来,宁王妃别着急,喝点茶缓缓。” 颜槐玉眉开眼笑,谢过林翩翩的抬举,引着萧露蕊到前厅等候。 时间不长,萧尧穿戴整齐出来了。他似乎很生气,又像只是没有睡好有些困倦。见到萧露蕊,他径直伸出手去:“东西呢?拿来。”他说话的口气异常冷淡,全然一副与萧露蕊不熟的神情。“是谁给你的?” “是妾身自己找到的。妾身进香回府后,打算将源儿的遗物全部整理掉,免得日后王爷见了伤心,无意间竟发现源儿的书架上有一道暗格,里面放着这枚印章和一把短剑。源儿的衣食住行向来是妾身一手操持,他有什么东西妾身最清楚不过。可这两样东西妾身以前没见过,也没听他提起过,实在是让人费解。妾身愚笨得很,看了很久也没能看出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还请圣上指教。” “思源喜欢结交江湖人士,这印章多半是别人送给他玩的。倒也不必大惊小怪。”萧尧随手把印章扔给颜槐玉,自顾自玩着子母剑,脸上的困乏已一扫而光:“好剑!好剑!” 萧露蕊接着说道:“妾身本想将东西给王爷,又见印章上刻有皇家图腾,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找了个由头把王爷灌醉了,然后赶进宫来见圣上。” “嗯,你做得很对。”萧尧头也不抬,目光已经黏在了剑上。“这短剑可否留给朕?朕要好好研究研究。”他舔了舔剑尖,用剑一点点划破手臂的皮肤,看血蜿蜒出一带不规则的图形,兴奋莫名。 萧露蕊的目光随着血游走,拢在袖中一直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了:“天下万物皆为圣上所有,这剑自然也不例外。” “说得好!”萧尧淡淡地瞥了眼萧露蕊,目光晦暗不明,“朕这就派人送你回府,也省得宁王醒了见不着你起疑。” 萧露蕊谢过圣恩,在宫人的护送下回到宁王府。她冷水沐浴,穿上萧思源替她缝制的新衣,然后铺纸研磨,给萧逸写信。笔落在纸上数回,都只留下一个黑点,便没了下文。到最后,纯白的信笺纸上只写了一句话:“王爷,将来不管是谁问起龙纹印和子母剑,你都一口咬定从未见过便好。”她靠在萧思源的床头,握着信纸的双手叠在胸前,带着一脸舒心的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清晨,宁王妃萧露蕊因太过思念儿子,自杀身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皇室。萧尧得到奏报后,追封了萧露蕊和萧思源,并拨黄金万两用于修建母子二人的陵墓。 晴川把这件事禀报给林翩翩时,她正梳妆。梳子停在她鬓边,许久没有移动。之后,她用梅花如意钗绾起一头长发,又簪了朵新鲜的天堂花在发髻间,淡淡地道:“早起时,圣上的心口有点不舒服,你去把莫公子送来的那枝千年人参找出来,本宫要亲自下厨为圣上熬汤补身体。” 晴川答应着去了,隐约间听见林翩翩叹了句:“如此聪明,如此勇敢,又如此可怜!” 高高的宫墙上,一只雏鸟在母鸟的陪伴下跳出鸟巢,准备练习走路与飞翔。或许是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和万紫千红的秋景让它不知所措,它将脑袋埋在母鸟的胸前,受惊似的惊声尖叫,死活不肯挪步。母鸟后退几步,一会儿温柔地鼓励它要勇敢,一会儿严厉地训斥它的不合作。拗不过母鸟的坚持,它颤巍巍歪歪扭扭地走了两小步,没有意外发生。母鸟给了它一个热烈的拥抱,高兴地说:瞧,这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林翩翩想起胡冰清母子和被她自己设计打掉的她与萧尧的孩子,心中万般感慨。她命宫人放些好吃食到墙上,让两只鸟吃饱了再练。哪知那宫人刚靠近,母鸟就叫了起来。雏鸟更是吓得够呛,一哆嗦掉下地,折断了脖子,扑棱几下就没气了。 在母鸟惊痛的哭啼声中,风吹着落花缓缓迈向季节深处,那里埋葬着二月的春光,四月的柳絮,六月的胭脂,八月的茉莉,很快还将会有十月的枫叶,十二月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