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寰山的夜色并没有因为雪重楼的死而减色分毫。相反,移除了七星湖上空的结界,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的景色与周围的山林与湖泊连成一片,倒越发引人入胜了。站在藏书阁的顶楼望去,三生石前的海棠树静立不动,像一片墨色的影壁。 从演武堂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谢轻云提剑走向碧霄宫,神色有些疲倦。雪凌玥新教的剑法难度很大,在练习腾空翻转左右手换剑时他有点分神,伤了胳膊,现在正疼得厉害。 一队巡视的侍卫迎面而来,其中好几个都是碧霄宫的弟子。领队的男子浓眉大眼,年龄不大胡子很长,很是不修边幅。他斜眼瞥了瞥谢轻云,伸手一挡:“这么晚了,谢三公子还不就寝?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谢轻云抱剑行礼:“回谷师兄的话,我刚练完剑,正准备回去。” 谷飞鸿冷嗤一声:“别,千万别!谢三公子这声‘师兄’在下可担当不起!”不等谢轻云回话,又说,“你还真够努力的,这么拼命练习是想下次见到莫公子时把顾长风刺你的那一剑还回去么?”说完又使劲戳了戳他流血的伤口,嗤鼻道:“武功再好,不如心好。心若黑了,再好的武功都招人唾弃。” 谢轻云忍着剧痛,沉默不语。 “怎么,是没词替自己辩解了还是不屑搭理我?” “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我无话可说。” “你这种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人还会知错?你当我三岁小孩?谢轻云,我告诉你,碧霄宫没人喜欢你!你最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自找不痛快!” “我是凌玥上神的贴身侍卫,没有他的命令,恕我不能擅离碧霄宫。” “少抬出我师父来压我。”谷飞鸿推了谢轻云一掌,“他老人家是没办法才收下你,你最好给老子夹着尾巴做人,不然看谁饶得了你。” “我记住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 “有事。你不是刚学了新剑法么?咱俩比画比画。” 谢轻云婉言拒绝,谷飞鸿的剑便立马顶在了他的胸口:“不许说不!” 几名侍卫冷眼瞧着谢轻云,神色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与鄙薄。 见谢轻云不肯拔剑,那个年龄最小,长着一双细溜溜眼的男子薄嘴皮上下一碰就是一长串夹枪带棒的词:“七师兄,我看差不多就得了,别闹出动静来又惹师父不高兴。其实人家谢三公子也挺不容易的,一边是仙门规矩,一边是兄弟情谊,总得有个选择。两者权衡取其重,自然是弃兄弟守规矩了,更何况维护这规矩还可以换来锦绣前程。要换作是我,我也这么选。兄弟算什么?背叛了这个还有那个。谢三公子交友广阔,还怕没兄弟么?我只是有点同情莫公子,当初在凤梧城为了救谢三公子,差点死在李晚熙的梨花榆火之下,到头来却被自己救下的人打得半死。试问,还有比他更惨的人么?” “行之,还得是你。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一茬了。莫公子不光救了他,还救了谢轻尘。若不是莫公子左一趟右一趟不辞辛劳地往魔界跑,恐怕谢轻尘早就化作白骨了。一家子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简行之细眼一眯,眯出满脸细碎的笑容:“良心是个什么东西?能吃么?能穿么?能换来荣华富贵么?不能。既然不能,自然是踩在脚下,或者用来喂狗了呀!” “别侮辱狗了!狗是多重情的动物啊,它才不会吃烂肠脏肺黑心肝!” “住嘴!”雪千色满面愠色,从谢轻云背后的树上跳下来。“大晚上的在这里逞口舌之快,没事干了是吧?谢三公子虽比你们晚入碧霄宫,身份地位却比你们还高。你们这样跟他说话,还有没有尊卑了?快点给他道歉!” 谢轻云忙道:“三公主言重了。大家偶遇闲聊,自然是想啥说啥,何来道歉一说。” “得了吧你!滥好心!”雪千色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几个,还要我再说一遍?” 谷飞鸿抱着双臂,沉着脸道:“三公主说他的身份地位比我和行之高,这话不对吧?我俩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他只是个侍卫,哪里比我们高了?心比天高?那倒是谁也比不了。” “亲传弟子就不起?”雪千色不屑地道,“一个常年云游在外只偶尔回宫小住几日的亲传弟子远不如一个日日陪伴在侧的侍卫亲近,不是么?废话少说,快点道歉!” “三公主,做人要讲道理,总得做错事了才需要道歉。”谷飞鸿丝毫不怵雪千色,冷淡地道,“鄙人愚钝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请明示。” “你们对谢三公子言语无状,还有理了?” “有理或无理,三公主心里没数?我们说的就是他做的,没有半句虚言。如果三公主说我们说错了,那岂不是等于在说他做错了?既是他做错了,又为何说不得?”谷飞鸿的目光在雪千色和谢轻云身上打了两个转,神色中多了些思量,“三公主这般偏帮于他,该不是你俩有交情?” 雪千色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咧粗糙的汉子竟如此心细,知道在他嘴里讨不了便宜,便绕开敏感话题只说核心问题:“看来你们是执意不肯道歉了?” 简行之道:“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他吧!” “胆敢跟本公主较劲?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雪千色双掌凝力,长发乱舞,明显已动了杀心。“你到底道不道歉?” “三公主息怒!”谢轻云站到雪千色面前,抱拳道:“三公主的好意轻云心领了。轻云觉得,人与人的观点不同,言语有磕碰也实属正常,三公主千万别动怒。” 简行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线,从那线的缝隙处漏出一点不咸不淡的声音:“不用你在这里装好人。你再怎么装也没人领你的情,小人就是小人。奉劝你一句,以后老实做人!再敢做昧良心的事,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雪千色大怒,将谢轻云拨到一边,挥掌便打。一道人影闪过,接下了她这一掌。“展翼!你也来跟本公主作对?” “这话是怎么说的?三公主对我碧霄宫的弟子痛下杀手,我这个做二师兄的要是见死不救,回头不得被师父一顿棍棒打出门去。”展翼回头喝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又不是头一回巡视,竟花了这么长时间。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被狼叼走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去做事?” 简行之笑道:“二师兄息怒。我出门在外好久没干这活了,今儿来凑个热闹散散步,谁知竟遇上了一条拦路狗,差点被咬一口。幸好二师兄来得及时,不然你小师弟我就惨了。” 谷飞鸿看了谢轻云一眼,冷哼一声,领着那队人扬长而去。简行之捏了捏胳膊上鼓凸的肌肉,两个大拇指朝下,嚣张的姿态与他秀气的长相极为不相符。 展翼道:“三公主,我的人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指出来,我自会严加管教。我管教不了还有师父,总之不会让他们有出格之举。倘若他们真有失礼之处,请三公主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说得轻巧!他们对谢三公子出言不逊,你怎么不管教?” “嗨,你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让他们赶回去做事,忘了要问一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两位大人大量,别跟他们计较。这几个孩子虽说嘴巴不饶人,倒也不是那惹是生非,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主。如果他们在言语上冲撞了谢三公子,回头我好好教训他们就是了。我还有事与师父商量,就先告辞了。”不等雪千色说话,展翼也神隐地无踪迹,从头到尾提都没提道歉的事。 “气煞我也!”雪千色顿足道,“展翼这厮仗着有大哥撑腰,越来越放肆了!” “展护法是性情中人,我倒还蛮欣赏他的。”谢轻云谢过雪千色,又说:“已经这个时辰了,三公主怎么还没休息?” “凌波初掌七星湖,有很多事不明白,母后让我帮衬着点。我刚从他那儿回来。”雪千色拿出一个药瓶,随手拧开盖子。“练剑时小心点,别总把自己弄伤了。” “多谢。”谢轻云上了药,笑道:“这药的止疼效果真好,不疼了。” 雪千色皱眉道:“他们那么说你,亏你还笑得出来!心也真够大的!” 谢轻云笑了笑道:“没关系。从小到大,这样的奚落我听得太多了,早习惯了。” “这还能习惯?”雪千色注视着谢轻云,轻声道,“我也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相信你上屠魔台执刑是为了去碧霄宫当侍卫,你是为了保护莫待的骄傲与尊严是不是?因为屠魔台的行刑人皆为犯下重罪或死罪的卑污之人。他们平时被锁在琅寰山最臭名昭著的牢狱里接受惩罚,有需要了就换上仙界的官服,把他们在牢中所经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地用在别人身上。被这样的人鞭笞,将是莫待一生也洗刷不掉的耻辱。我有没有猜错?” “心底善良的人看谁都是善良的。三公主错想我了,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经历许多事情后,我发现没有权力就没有话语权。我想出人头地,想为魔界也想为自己谋一条相对平顺的出路,碧霄宫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想错过机会。” “你这么说我就这么听吧。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莫待?” 谢轻云想起季晓棠对那身着彩裙之人的猜测,苦笑道:“三公主该不会和他们一样,以为我对他是那种情感吧?是。我是喜欢他,非常喜欢,可这种喜欢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他年龄比我小,却比我睿智稳重,还治好了我大哥的腿,我实在没办法不喜欢。在我眼里,他跟我两个哥哥是一样的,都是自己人。我有多爱两个哥哥,就有多爱他。” 雪千色笑了笑道:“这倒也是,没人不爱自己的手足。” “是啊!三公主与两位兄长感情笃厚,能理解我的心情。换作旁人,他们就只会胡乱猜测了。不过无所谓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谁还能管得了别人的思想。我现在没功夫在乎这些小事,我只想认认真真做事,努力高升,朝目标前进。” “如果你真的想要飞黄腾达,我可以帮你。只是,你得娶我。” 谢轻云愣了一愣,挠挠头道:“三公主,玩笑不能这么开,我担不起。” 雪千色正色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开玩笑么?”她抓住谢轻云的胳膊腾空而起,径直来到三生石前。“咱俩就在这里说话吧,仙界只有梅先生的地界上才没有母后的眼线。” 谢轻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三生石,诚恳地道:“三公主的有缘人不是我。” “不是你也不会是别人。”雪千色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婚姻已注定只能是一场交易。” “三公主此言差矣!婚姻怎么能当交易?”谢轻云想起谢轻晗与胡冰清,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不赞同。“拿婚姻做交易实在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