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停落在方星翊的肩头,带来了他想知道的消息。正经消息之外,一句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引起了他的注意。萧尧要将帝位传给萧煜,还要下罪己诏?这在旁人看来是天方夜谭的事,方星翊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萧尧如此作为,定是在酝酿一场巨变。而这场巨变,轻则将魔界打回原形,重则将扰乱三界的秩序。“追风,这消息你核实过了?” 追风歪头想了想,似乎在梳理过往的信息:“错不了。我与梧桐认识了这么多年,它从未说过谎话。” 方星翊思索再三,调转方向回海神门去了。待他刚向方远逸讲述完飞凤阁的事,方清歌的信使带着喜帖到了。镶着金边的大红帖子上,写着新人的姓名与良辰吉日。“这喜讯来得比追风还快。” “正常。追风快得过你,快得过风,却绝对追赶不上人心的变化。”方远逸三言两语打发走信使,摸着追风的下巴道,“权力当真是这世上最能迷惑人心智的毒药。你姑姑为了那点子虚名,一再牺牲儿女们的幸福。但愿将来机关算尽后,她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可怜了凌寒。原本,他是可以与莫公子相守白头的。” “凌寒不可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倒是莫待,令人惋惜。” 方星翊挑了挑眉:“父亲好像很同情莫待?您与他并无接触,为何有此感慨?” “不接触不代表就一无所知。从青英会上他与孟星魂交手开始,我就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意外的,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两种已经快被世人遗忘的品质——善良与勇气。他肯为无名之人流泪,也敢叫板雪重楼,这在你我都绝非易事。就冲这两点,我就愿意同情他。” “那父亲为何不出面劝一劝姑姑?” “你姑姑如果肯听劝,七星湖就不会盛开蔷薇花。你姑姑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仅有仙界好,三界迟早生乱象。只有三界和谐共生,仙界才能是真的仙界。”方远逸注视着方星翊,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你好像也很同情莫待?说说你对他的看法。” “我?我对他知之甚少。”方星翊眼前浮现出莫待在碧云天迎战李晚煕的情景,言语中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笑意。“他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没说实话。”方远逸笑了笑道,“能拔出清霜的人,你该多了解一些。” “可是我并不想和一个被姑姑盯上的人有过多交集,那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方星翊自小由方远逸教导,父子俩的感情十分亲厚。在方星翊心目中,方远逸是慈父,严师,良朋,密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类似这样的话题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涉及。“前两次我没有下手杀他,姑姑已经很不高兴了。” 方远逸不甚在意地道:“她不高兴的事多了去了,还能事事都如她的意?” “其实不是我下不去手,而是这两次的时机都不对。在碧云天,有梅先生盯着,我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而芳菲林之夜,我们遭人暗算,战力本就折损厉害。若再杀了他,先不说凌寒能不能活下来,那些仙门弟子十有八九都是活不成的。”方星翊舒展两条长腿斜靠在椅子上,坐姿极为慵懒散漫,完全没有人前的端方。“且不论姑姑这般行事对不对,有一点她确实没说错,莫待这个人相当危险,倘若他为敌人所用,将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人最是矛盾不过,慕强、拼命让自己变强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打着怜弱的旗号讨伐强者。所以,有时候强大本身就是罪过,他被你姑姑算计也实属正常。”方远逸像软体动物瘫坐着,比方星翊还要没坐相,“你姑姑这招太狠了些。自古多情空余恨哪!凌寒犯下了他此生最大的错,错过了一个最值得他珍惜的人。” 方星翊站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高大的栀子花树出神。方远逸将那请柬折成一只鸟,旧话重提:“你是怎么看待莫待这个人的?”见方星翊背在身后的手瞬间成拳,他了然。“你讨厌他吗?”回答他的,是一室静默。 方远逸也不急着要答案,慢悠悠地将那鸟展开叠成一朵花。他有三个孩子,个个都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若要问他最爱谁,那必须是方星翊。这并非他偏心,实在是方星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了!他对他多了一份心疼,更有如山海般无法填补的内疚。 “我不知道。”方星翊平静地道,“情识被锁,我分辨不出情绪的好恶。偶尔有细微的情绪起伏,也都无关情爱。” “解了吧,也该解了。”方远逸与他并肩而立,沉声道,“是我们连累了你。” “父亲说的是什么话?情识是我自愿锁的,我从不后悔。只要你和母亲无恙,只要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别说是区区情识,就是锁了所有的神识我也甘之如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上神之年岁却从未对谁过动心,这本身就令人生疑。若有人起了疑心深究,那些事是藏不住的,倒不如顺其自然。” “能多一日的平安也是好的。一旦情识解开,我没有自信还能像现在这样,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情绪稳定,波澜不惊。”方星翊揉着眉心道,“其实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只论是非对错而不为情感所困,做起事来很轻松,也自在。” “这不是理由。神的生命漫长,你不能永远都锁着情识,永远都形单影只。你要找到与你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的人,这样才能摆脱身处热闹人群时生出的致命孤独。”方远逸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半天,末了说,“人的第一使命就是让自己幸福。我从来不觉得心怀天下和独善其身是矛盾的事。如果一定要给生命里的要事排序,相比拯救苍生和那些宏大的话题,爱我所爱才最为重要。别再为我牺牲!在爱上你母亲的那一刻,我便已做好了与她共进退,同生死的准备。当那一天来临时,如果能够逢凶化吉,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无路可退,那就豁出命往前闯一闯,未必就不能绝处逢生。星翊,你可明白我与你母亲的心情?我们真心希望你好好爱自己,也加倍去爱你想爱的人!” “自然明白。父亲请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我、星月和星辰都会陪在你和母亲身边,与你们一起面对所有的风暴。只要我们在一起,天大的风浪也能扛过去。我相信他俩也有这个觉悟。”方星翊默了默,又道,“若真遇到命定之人,我绝不会错过。只是眼下我没有遇见也就没心思谈这些。” “那就等你想谈的时候再来找我吧,我一定洗耳恭听。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把这帖子拿给你母亲,帮着她准备贺礼。你也准备着,凌寒的婚礼我们都得去。”方远逸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笑道,“星月正等你去给她讲莫待的事呢!如果你不赶紧去,一会准杀去你寝殿。” 方星翊摇头道:“上次星辰写信跟我诉苦,说他二姐已经从暗地着迷变成明目张胆的偏爱,天天拉着他四处打听莫待的消息。我就纳闷了,她没见过人家也没深入交道过,到底为什么那么崇拜?” “用她的话说,多少年了,唯有莫待一人敢以凡人之躯挑战仙界最至高无上的权威,并且面无惧色地站上屠魔台,最后还挺直脊梁,潇洒地走出了屠魔台的大门,甩了你姑姑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凭这些便值得敬佩。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方远逸笑道,“有件事你可能想不到,星辰现在没那么喜欢凌寒了。” 方星翊难得地瞪大了眼:“当初他天天围着凌寒转,连名字都要改成和星辰殿一样。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他受什么刺激了?” “有星月的影响,也有他自身的原因。芳菲林之夜,他十分赞成慕语迟的观点,对凌寒的做法颇有微词。后来又出了屠魔台的事,他气得摔了杯子,说凌寒优柔寡断,没有敢爱敢恨的担当。偏偏他素来最是佩服爱恨随心的人,当初不也就是因为凌寒拒婚他才喜欢上这二表哥的么?这一来二去的,他对凌寒的好感度就下降了。” 方星翊差点发笑:“他是现在才知道凌寒优柔寡断,缺乏担当?凌寒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人的性情如何要放在大环境,大事件下才能充分体现出来。以前凌寒要么一门心思修炼,要么奉命上阵杀敌,除魔卫道也是独来独往,各方应酬更是别人捧着他,很少接触到复杂的人情世故,他性格上的缺陷很难被发现。如今乱象横生,他身处其中却处理不好各方关系,不足之处自然就暴露出来了。”方远逸望着高处,凝神片刻后又笑了,“不管是你还是星月,或者是你们三兄妹合谋,只要能把那小子变成我方远逸的家属,我就以我的佩剑作为嘉奖。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方星翊愣了片晌,剑眉微挑:“父亲还真是开明!他可是个麻烦人物。” “哟,现在不说他除了一双眼睛勉强可看,实在相貌平平了?”方远逸调侃道,“不错啊小伙子,有进步!逮到机会你再多看看,说不定越看越顺眼,越顺眼就越喜欢,喜欢了就去追求,别婆婆妈妈的。凌寒有眼无珠,你可别有心没胆。我方远逸的儿子不该拘泥于世俗。” “父亲想多了,我对他并无此心。”想了想,方星翊又道,“很多事对他宽纵,不过是看在凌寒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有心或无心,欣赏还是爱慕,只要你忠于自己的心就好。”方远逸用帖子当扇,一路扇着风逗鸟捕蝶远去,完全没有人前的死板严肃。“臭小子,记着点老祖宗的话吧!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莫待……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矫揉造作且刻意得不能再刻意的停顿让方星翊怔住了:难不成这就是他名字的出处?他是在感叹生命易逝还是在追悔当初?像是窥见了了不得的秘密,他受惊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侍女进来整理书房才回过神来。 长廊下,替豆蔻打探消息的风匆匆离去,惊起了林间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四处乱窜…… 豆蔻讲完这一段,已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它顾不上喊渴,忙着问:“长风,现在怎么办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帮帮公子!” 没人说话。过了半晌,谢轻晗道:“雪凌寒不值得。” 顾长风点头:“所托非良人,一别两宽。不是坏事。” “豆蔻,莫公子现在身在哪里?” “找萧逸去了。萧逸被破格擢升,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管天下兵马大权,现已挂帅出征,准备阻击你。为了阻止他与你的军队交锋,公子星夜兼程赶往他的营地,希望能劝说他止干戈,休战事,弃暗投明。”豆蔻说着说着来气了,冲谢轻晗嚷道,“你谢家的江山为何要劳动我家公子奔忙?简直岂有此理!” 谢轻晗笑道:“谢家也是他的家,他在谢家排行老七,你不知道么?” “我不想知道!”豆蔻吃饱喝足,展翅飞向高处。“我找公子去了。” 谢轻晗道:“长风,你真不与豆蔻一起走?这个时候,他最需要你。” “这个时候,公子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因为他既不想我看见他难过,更不想我为他难过。”顾长风笑了笑道,“做好我该做的事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相信我,他没事!” 豆蔻隐匿的方向没有光,只有黑不见底的夜空。两人思潮难平,都不发一言。谢轻晗想的是如何赶在萧逸到达前拿下融御,而顾长风想的更多的是莫待。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希望自己拥有无边法力,能够让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新回到未遇见雪凌寒之前…… 豆蔻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破晓时分赶到了萧逸的营地。这当口,莫待正站在萧逸的军帐中,握着长笛的手垂在身体一侧,平静地面对一众武将的刀枪剑戟与横眉怒目。他们已这样对峙了一盏茶的时间,谁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终于,萧逸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萧思源为他寻得的兵书,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打量这个不速之客。是他?与送龙纹印到宁王府的那晚相比,他清瘦了不少,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清亮明澈了。他还是那身纯白朴素的衣衫,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表情,还是那种高贵桀骜的姿态,仿佛他身上的一点一滴都是静止的,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改变分毫。他面色平静,神态松弛地目视前方,完全没有身处龙潭虎穴时的胆怯。萧逸一生阅人无数,闯过无数生死难关,见过不少王侯将相,其中不乏气质超群、威武霸气、年少有为的少年英才。但是像莫待这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流露着王者气派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何事?”他心平气和地扔出两个没分量的字,眼里不见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