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有人翘首以待,有人趁夜密谋。 窗边,尹无风仰望天边白月,紧拢掌心翠玉,淡淡一笑,“明天的好戏,我等着。” 另一边庭院。 “亲自运货?”沈眉薰倚在榻上,借着烛光看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卷,烛火映红颜,衬得她越发动人。 “是,黎庄主认为亲自运货显得有诚心。” “看来他是没法来顾家堡了,甚合我意。” “大宫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沈眉薰心不在焉将书翻过一页,“通知在前路的人,让她们在路上设下埋伏,务必将黎千随拦住,想尽办法拖延时间,让陈桥北的马匹先行送到铁血营。” “是,属下立刻联系堡外的姐妹,让她们去传信。” “慢着。”沈眉薰忽放下书卷,肃然站起来。 “大宫主还有吩咐?” 沈眉薰踱步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让她们阻拦即可,切忌伤人性命。” “是!” 女弟子领命后飞快退出,消失在茫茫夜色。 …… 船靠岸后,岸边还停泊了许多艘船,大小不一,林林总总。渔火微明,隐在芦苇丛中,星星点点,像夏夜的萤火虫。由于靠近顾家堡外围,顾惹尘他们没敢提灯笼照明,三人借着月色攒行。 “完了,咱们没请帖!”封长泊边走边拍大腿,有些苦恼,“现在栈道的守卫这么森严,溜进去也不实际。” 顾惹尘回头瞟了他一眼,“开玩笑!我回自己家要什么请帖,你俩跟紧我。” 走了一段时间,忽然看到前头有微弱光点,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三人互视一眼,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前面好像有声音。”顾惹尘警惕起来。 三人屏气聆听,只觉得那声音如泣如诉,哀怨凄婉,不绝如缕。 封长泊凝眉道:“像是个女人的哭声。” 顾惹尘握紧袖里的机关,“你……你别吓我啊……”她吓得身体微抖,左顾右盼,“不会是女鬼吧?” “我先过去看看。”陆寻歌自告奋勇向前走。顾惹尘和封长泊互视一眼,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草丛被一层一层剥开,阴风阵阵,森森渗骨,那个哭声越来越清晰,顾惹尘觉得头皮发麻。 前面有个人背对着他们蹲坐着,黑色长发如瀑落满一身,将身躯包围起来,正在小声啜泣。 封长泊欲上前,顾惹尘忽然叫住他,“你……你小心点啊,我曾听说有女鬼喜欢散着头发背对人哭泣,你若去安慰询问,她转过身来还是一头黑发!连脸都没有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封长泊这样安慰鼓励着自己,挪步上前。 陆寻歌先他一步靠近那个哭泣的女孩。 “姑娘,你没事吧?” 那正在哭泣的姑娘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顾惹尘立刻吓得扑到封长泊后面,封长泊也下意识闭眼,两人抱成一团。 月光下,佳人长发散落、青丝如瀑,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寻歌!”她小声且嘶哑地喊他,带着哭腔,像只受了惊的小鸟,惹人怜爱。 陆寻歌拢眉,“黎小姐?” 黎宛淑眉头轻蹙:他竟这般生疏地称呼自己。 天色浓黑,心里的恐惧远远压过了心酸,此时也顾不得礼数,直接扑到他怀里。 “我怕黑……” 听着说话声音像是人,封顾两人才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月色下一对才子佳人相拥的场面,猝不及防的狗粮一把甩在脸上,令他们一时语塞。 呆愣了一会,顾惹尘率先开口。 “喂,这谁啊?”她揣着手带着怀疑的目光在黎宛淑身上逡巡。 “前情人吧……”封长泊斟酌回道。 “姑娘,你干嘛平白无故扮鬼啊?”顾惹尘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黎宛淑柔柔弱弱道:“我头一次来到蒲花洲,未曾想迷了路,跌跌撞撞走到这里,本想直接走栈道上顾家堡,可是天太黑,我从小时候起便有怕黑的毛病,这才……” “哦,原是误会,没事没事。”封长泊率先出来当和事佬,把顾惹尘拉到一旁。 “你一个人来的?”陆寻歌不动声色推开她。 “嗯。”黎宛淑轻蹙眉际,泪光粼粼,樱唇紧咬,楚楚可怜,“兄长去瓜州了,这次相依山庄的人都没来。” “你孤身来蒲花洲做什么?”陆寻歌问。 她顿了一会儿,软糯糯开口:“来……来找你。” 陆寻歌眸光一滞,眉头微拢,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封长泊,“天色已晚,她孤身在外也危险,不如让她跟着我们。长泊,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意见。”封长泊摊手。 陆寻歌感激点头,转头问顾惹尘,“顾小姐呢?” 顾惹尘摸着下巴打量着眼前美人,发出质疑,“她可信么?” “她没有必要出卖我们。”陆寻歌道。 “那好吧,走。”顾惹尘点头,率先跑前面,“都跟紧点。” “我们走吧。”陆寻歌轻声道。 “我……我害怕,你可以牵着我走吗?”黎宛淑低头忐忑道。 陆寻歌踌躇不决,拔剑将衣摆割下一块,拧成绳状递给她,“牵这个罢。” 黎宛淑接过布绳,低叹一声,“谢谢……” “黎小姐客气了。”陆寻歌说着,拉着布条另一端缓步跟着顾惹尘他们。 另一边。 夜色苍茫,草丛微动,窸窣响动,忽然银光一闪,如流星划过。 “喂喂喂小徒儿你这是干嘛?!”杨迷花双手举起,惊骇不已。 “说好讨论计划,你带我来这黑漆漆的草丛干什么?”颜小皙眯眼,手中匕首架在他的颈侧。 “哎呀,你看。”杨迷花指着栈道上的守卫。 “守卫够森严的。”颜小皙不由惊叹。 “小徒儿,你看看你能不能偷溜进去。” 颜小皙直接摇头,“难。且不说躲过堡外的守卫,还要靠着悬崖走一段栈道,况且上了栈道还要穿过机关林,机关林里有什么东西我都不清楚,偷溜的可行性不大。” “所以呢?”杨迷花眯眼,“你不干了?” “杨师父,你也看见了,这困难摆在眼前,还要去啃硬骨头,时间又短,行不通啊。”颜小皙收了匕首,无奈摊手。 “也对,计划放弃。”杨迷花干脆道,颜小皙正想欢呼,哪知他下一句道:“护心丹的解药也别想要了。” 颜小皙:“啊哈哈哈,这个,办法比困难多,我想办法、想办法……” 堡外守卫换班的时候,有一个人影从机关林的栈道阴影处走出,外头早有一波人零散侯着。那人出来后,零散的人便汇聚在一起,众人寻了个地方小心地交谈。 “我只看得出那个从机关林里出来的是个穿着水蓝色衫裙的女人,但太远了看不清衣服的图案,仅凭衣服颜色也分辨不出是哪个门派。”颜小皙撇开过膝的草丛,向前挪了两步,试图看得清楚些。 “非也,这些接头的都是女人。”杨迷花站在她后面,语调欢悦。 颜小皙回头看他一眼,“外面接头的人都穿着黑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连脸都看不清,你怎么能肯定?” “看胸啊小老妹。” 颜小皙翻了个白眼,“男人,我败给你了……” 她注视着前方的动静,摸着下巴粗略思索,“全部是女子的门派,要么是如意门,要么是知云宫。要是知云宫就好办些,我以前跟姐妹们还算熟络,就算被发现也好糊弄。” 杨迷花抱着手歪头看着她,“傻子,如意门是不太可能的。定婚前男女双方不宜相见,未婚夫住亲家地盘也不合礼数,秋凤阁家大业大,自然不住顾家堡,如意门这块狗皮膏药肯定也会跟着。” 颜小皙顿时来了底气,“好的,我等会去跟踪那个女子。” “小徒儿等等……” 杨迷花伸手拦住她,略微疑惑地吸了吸鼻子,转头左闻闻右闻闻,“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闻到了。”颜小皙看着他,背着手摇头晃脑道:“气恶臭,性味苦寒,经火烧成灰后,有清热解毒之功效,乃牛粪也。” “你怎么知道?” “你脚下踩着啊。” “啊——唔!”杨迷花本想大叫,嘴巴被一双小手迅速捂住。 “嘘,杨师父安静,安静啊~”颜小皙狡黠笑着,松开一只手,冲他竖起食指,眼眸弯如月牙。杨迷花气得咬牙切齿,打掉她的手,一边小声骂一边使劲擦着地上的草,把鞋底的牛粪刮掉。 “你一个草原人还忌讳这个?”颜小皙掸了掸肩膀的碎叶,忍俊不禁。 “这话说得,你还是人呢,你喜欢人粪抹上身么?”杨迷花不甘示弱反驳。 看着他滑稽的样子,颜小皙忍不住笑出声,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转头瞥见那伙人交谈完毕,她忍住笑道:“我先去追姑娘了,你自己擦吧哈哈哈!” 说着一个轻功,身轻如燕,趁着夜色跟踪那个水蓝色衫裙的女子。 …… 顾惹尘跑在前面,跑到另一座山,拂开层叠的树叶藤蔓,按了藏在地面的机关,带领他们进了一个密道。 他们从密道走到顾家堡,一出来,忽然觉得四周灯火通明。 下一刻,人刷刷刷地冒出,将他们围住。 顾惹尘反应极快,立马躲到封长泊后面背对着堡内人员。她这副丑样子可不能被发现,迅速掏出假面贴好。 封长泊两手摊开尴尬笑道:“兄弟你听我解释……” 领队那人抬手,示意闭嘴,“不用解释,总管说了,可疑人士,一律关押。” 不一会儿,四人被带进地下牢房。 咔嗒一声,牢门被锁。 封长泊:“你们顾家堡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那个应该是新来的……”顾惹尘委屈撇撇嘴,又看向陆寻歌,“小白脸,刚才在路上你怎么不动手啊!” 陆寻歌解释:“师出无名,贸然动手惹人非议,不利行事。” 封长泊叹气蹲下来,“我今年一定是走了天网四张的霉运,到哪都得被关。”从怀里掏出笔墨纸砚,“此情此景,唯有大写一场宣泄情绪了。” 顾惹尘惊奇,“砚台你都能藏?” “放心,这个是小砚台,很轻的,就跟块玉佩似的。” 顾惹尘摇摇头,转身摸了摸假面,确定贴得准确无误后,冲前面看守的领队一指,勾了勾食指,“你过来。” “有事?”领队叼着牙签含糊道。 顾惹尘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玩意递给他,“把这个孔明锁给你们少堡主,他自然会明白。” 领队人半信半疑,迟迟未接。 “看什么看,得罪了贵客你担待得起?”顾惹尘加重了声音,“看好了,这几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连堡内密道都知道,还能是外人么?” 领队半信半疑,却也不敢随意得罪人,只好拿着信物出去。 顾惹尘放心地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好了,我哥过会儿就会来了,我先睡会儿。” “黎小姐,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封长泊道。 黎宛淑点头,默默靠在墙角。 身后轻鼾渐起,想是已熟睡。封长泊和陆寻歌却无心休息。 “寻歌,闲着也是闲着,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黎小姐的?”封长泊小声问道。 陆寻歌稍微瞥了下墙角,“两三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就想知道你是如何勾搭上大小姐的。” 陆寻歌:“……那年,天灾人祸齐全,民不聊生,盗贼成患。其中最为著名的贼盗组织是蛇川鬼盗,蛇川鬼盗害人无数,烧杀抢掠,平民深受其苦。但由于贼首魁蛇郎君有官府保护,一直未抓拿归案,我便留意此人行踪。” 封长泊瞪大眼睛,“难道,黎小姐当时也遭贼盗抢劫了?” “也不是,那时我连日追踪,寻到魁蛇郎君的踪迹,恰巧他那时候与一位戴着纱帽的蒙面老伯打斗,那位老伯不敌,我虽出手阻止,却仍使魁蛇刀伤到了她的脚腕。当时救人要紧,便未上前追踪,让那厮逃了。” “嗯嗯,说重点好吗兄弟,叫你说姑娘你说老伯。” 陆寻歌无奈笑,“我的确是在说与她相识的经过啊,我将那老伯救起,奔向不羁山给她找大夫。后来包扎伤口时我才发现,这老伯声音老态,脚腕上的肌肤却嫩如少女,十分奇异。” 封长泊:“你说的这是人么……” “我也觉得诡异,后来明白是易容所致,她本身是个女孩子。不过,那段时间她喉珠受伤,说不出话来,我也未曾见过她相貌。由于脚腕上的伤比较严重,那段时间我便停留在不羁山陪她养伤。她很奇怪,与我相处时,总是戴着白纱斗笠,连睡觉都要蒙面,我很不解,但也未过问。” “还有这等奇事?”封长泊暗暗记下来。 嗯,写文用得着。 陆寻歌继续道:“我在不羁山许了诺言,待我学成归来,再来寻她。” “后来呢?” 陆寻歌微笑摇头,笑中藏着一抹苦涩,继续说道:“那年正月十五,正逢夜未央围剿,那天她不辞而别,换了一身红白相间的毛领衣衫便早早下山。” 陆寻歌顿了顿,“后来我在拥挤的花灯会上找到了她,那时她正被夜未央的余党追杀,脚腕的旧伤裂开,我便打算送她去医馆……” 一直靠在墙角假寐的黎宛淑缓缓睁眼,苦笑不已。 原来,原来是这样。 她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开始回忆起那夜的故事,以及——那夜的花灯会。 …… “冒牌货,你以为你能逃出临墨峰?”一名青衣男子执剑拦住去路。 头戴纱帽,身穿毛领衣裙的女孩子半跪在地上,静静看着嘴角滴落在地上的血珠,轻喘着气,却一言不发。 男子拢眉凝视,一步步走近。 嘭! 烟尘弥漫,雾气蒙蒙。 “烟雾弹?”男子清淡道,随即拔剑,清脆的剑声响起,“叮”的一声划破长空,一道剑气穿过烟雾破涌而来,直直将她的脚腕割裂,鲜血直流,脚腕使不上力气,动弹不得。 “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男子声音凌厉如刃。 “殷重火,江湖榜第一高手,夜未央的掌门,死在你手里,我没有话说。”黎宛淑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剑刃落下来。 “雪无影在那边,追!” “她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给我追!” 远处火光若隐若现,脚步喧天,全在围堵着一个人。 “先放你一马,反正你也逃不出临墨峰。”男子一转身,向雪无影出现的方向奔去。 劫后余生,心跳犹如咚咚打鼓,她顾不得许多,将衣袖撕下一块,粗略包扎便逃下山去。 临墨峰血流成河,死尸遍野,峰下的镇子却火树银花,沉浸在上元节的节日欢乐中。花灯会上灯火辉煌,游人往来如织。 “抓住她!” “别跑!叛徒!” 十几个夜未央的弟子浑身是血的从峰上冲下来,对她穷追不舍。 黎宛淑一瘸一拐地跑,终于体力不支,慌不择路躲在灯笼摊后。 那十几个血人抽出刀,顺着血迹一步一步走过来。 眼看就要被发现,一只手忽然将她拉到另一个巷口里。待那伙人走后,她才敢从巷口里出来,也才注意到救她的是个少年。 眼前少年扎着赤红发带,身穿粗布麻衣,笑容恣意,一言一行皆洒脱不羁,看起来是个无业游民。她还未说话,脚腕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不断有血渗出。 少年担忧道,“脚腕的伤口裂开了?我带你去医馆!” 死里逃生,她还处在迷懵状态,忘了如何面对陌生人,只一个劲地摇头,推开他四处寻找接应的人。 “小姐!是小姐!”一队仆人冲过来扶住她。 “小姐快走。” “马车已经备好了,小姐请尽快回去。” 少年瞥了眼仆人的衣饰,道:“晏州商会标识,相依山庄?” 黎宛淑摘下斗笠,回头望他,只见那个少年背对着万千灯火,身影被灯笼光束投映得绚烂无比。 “相依山庄。我记住了,相依山庄的黎小姐。” 少年抱剑清爽一笑,夹杂着青涩的欢喜和稚嫩。 黎宛淑不舍地再望了一眼,心绪如石子投入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 回忆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她的记忆已然模糊许多,只记得,那个少年抱着剑在璀璨灯海看着她时,红色发带艳烈如火,笑容如烟火绚烂。 思绪回到当前,陆寻歌仍在给封长泊叙述。 “下一年正月十五,我与她又在花灯会上相遇,便正式结交了。此后,我得了空便买礼物……” 黎宛淑已然无心再听,只觉得背后的墙面冰凉刺骨。年少仅存的一丝热情化作一泓冰水,从心底流淌过,复燃的旧情又归于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封陆二人交谈接近尾声。 “后来呢,魁蛇郎君找到了么?”封长泊饶有兴趣。 陆寻歌摇头,握紧拳头打了墙面一下,“很遗憾,他后来渺无音讯,如人间蒸发一般,也不再作案,蛇川鬼盗不久后也渐渐淡出江湖,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