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面孔。”颜小皙道。 毫无疑问这是她扮樱儿时,在雕花船上见到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 唱了一会儿,青衣女子突然扔了琵琶。 歌声戛然而止,那女子渐渐焦躁不安。 紧接着,帘子掀开,走出来一个人。 赫然是佟总管。 那女子一见便冲过去像章鱼一样扒着他,口中咿咿呀呀喊个不停。 “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佟总管避之不及,也不用武功,只赤手扒开,朝那女子凶恶嘶吼,吓得她连连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颜小皙见状,赶紧过去扶住那女子。 杨迷花介绍:“他就是樱花小队的队长——樱儿。” 她目瞪口呆。原来樱花小队队长是个女装大佬啊! “也许,现在叫我段英郎更合适?” 佟总管霎时变了模样。 身旁的青衣女子听到了“英郎”二字,挣开小皙的手,不顾一切跑过去抓着他,怎么都不肯放手。 段英郎嫌恶地掰开她的手后退好几步。小皙赶上前扶住那女子,杨迷花后脚上前点了女子的穴道,船舱内顿时安静一片。 “小徒儿,听说过鬼脚渡丞段七郎么?” 颜小皙摇头。 杨迷花解释:“段英郎,玄武帮八渡丞之一,因在渡丞其中排行第七,故时被人称为段七郎。久而久之,人们便忘了他原名。” “玄武帮第七位渡丞?” 忽然反应过来,杨迷花叫她偷的就是这个人的资料啊! “怎么,想看秘卷?给你看你也看不懂,现在故事的真人就站在你眼前,还不如直接问。”杨迷花偏头示意。 “这就是你借她歌声引我来的目的?”颜小皙问。 杨迷花笑而不语。 段英郎倒也不等她问,直接道来。 “不错,我是玄武帮的渡丞,更是段英郎,百草药堂的段英郎。十三年前,百草药堂无端起火,男女老少数十口被捆在院内,活活烧死。凶手逍遥法外,人称——百草鬼火案。” 话罢,段英郎走到青衣女子面前,取下她覆面的面纱,拂开额鬓两边的乌发。 这时,颜小皙很明显地看到女子右脸偏下方有一大块烧坏的肌肤,几乎蔓延了半张脸,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触目惊心。 她肩头发颤,怒上心头,“凶手是谁!岂能如此残忍!” “这是段某未婚妻,韩蓼汀。原本是官家小姐,她爹参加肃贪变法失败,一家子落难民间,被我爹收进药堂做学徒,相处日久,我爹便向他们提亲。” “百草鬼火案是怎么回事?” “这事要从百草药堂说起。百草药堂是民间有名的济世药房,不掺假、不高价。我爹是百草药堂的大掌柜,以前是大门派中有名的毒师,替人研制毒药,一生最喜欢奇花异草。小时候曾听他说,毒师做久了,后半辈子想回归民众,便散尽家财开了这间平民药房。但嘴上说着不干,暗地里还是改不了制毒的习惯,在一次机缘巧合中,他找到一种能使人致幻的药草,并对其很感兴趣,后来外出找到好几种药性相似的花草,研制出一张药方。” “这副药方是什么?” “醒神方。可以短时间内提神抗疲,甚至达到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但不足之处是研究尚在初期,用法和用量也没有详细推敲。不久后,百草药堂有一张神奇药方的事便传了出去,有人出高价买断药方,爹以研究不足、不成药方为由拒绝,外人却以为他是贪得无厌在找借口。恰是风波未平,夜里又遭到魁蛇郎君放火抢劫。” 段英郎抽出一张秘卷,是张人脸画像。“这是魁蛇郎君。”紧接着又抽出另一张,“这是慕容奎。” 两张画像并排摆在桌面对比。显而易见,除了装束,样貌几乎重合。 “慕容奎就是魁蛇郎君,不过知晓的人不多。蓼汀见到他的画像就吓得精神失常,昨天一直在说胡话,也没听懂说什么。百草堂那晚她在现场,并亲手把药方交出去,又被困在院内火烧,不知她如何逃生,问也无济于事。” “当时我扮成樱儿在雕花船的时候,她就扯着我说个不停,说是被秋凤阁强迫的。这也奇怪,她那时还没见过慕容魁的画像,就知道是秋凤阁的人。你们不好奇吗?”小皙看向韩蓼汀。那好好一个姑娘,愣是吓疯了,还破了相。 那张药方对人有强烈的亢奋和致幻功效,重要性可见一斑,落入歹人手里,遭殃人数不可计量。难怪段英郎对她由爱生恶。 段英郎也看向韩蓼汀,不过是厌恶多一些。“她一直都这样,半疯半好,看过多少名医都治不好。她到底不懂事,这张药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 不知道杜老太爷他们有没有办法。既然能把她这个半死的人拉活,这个半疯的应该也有办法吧? 小皙想着,又劝导,“这也是没办法的,她不是说过慕容奎手上有人质吗,父母都在别人手上,她手无缚鸡之力,不只能听从?你与其责怪一个弱女子,不如想想当时你一个有能力的大男人在哪。” 段英郎霎时气软了半分。“我当时在玄武帮任渡丞。玄武帮对外一贯采取绥靖方式,以和为主,谁都不得罪。其中,以西方龙王最为圆滑玲珑。事情一出,也只是口头劝慰我忍耐,不可意气用事。” 上门抢劫,院落尽焚,凭什么要忍耐!就因为百草堂弱势吗…… “朔月盟不管吗?” 问完,段英郎和杨迷花双双看过来,面上满是嘲讽和讥笑。 颜小皙有些不解。她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段英郎最先说话。“管得了么……几十口人的丧事,还是尹无痕帮忙料理的。家全被烧了,一点钱财不剩,官府又敷衍。这贼人怕是上头有人,随便关了几个山贼就说是蛇川鬼盗,不了了之。”他握起拳头重重打着茶几,又愤然,又绝望。“我怪罪尹无痕,我恨朔月盟,我问他为什么不替冤死的人出头。他却满脸悲戚地说了一句话,我便对朔月盟再无指望。” “什么话?”她问。 “他说,他还有个孩子。” “那个孩子是,尹无风?” “十七年的事了,是小太子失踪、翼王摄政时期,官商勾结成风,买官卖官、科举舞弊是正常现象,底层无尽黑暗。尹无痕发动朔月盟暗中保护清官祝青山、韩迎松等人肃清贪腐,玄武帮也在其列,不过帮主并没落到实处。所以,同年五月,竹叶斋有难,玄武帮安然无恙。竹叶坞遇袭后,他妻女流落在渭水河一带,后来据说是没了。尹无痕一生为大义奔波,到头来也只换得血溅朔月大殿的下场。连朔月盟创立者都身不由己,一个渡丞留在朔月盟还有什么意义。不如,血债血偿,以杀止杀!” “所以你是……进了夜未央,还是一直跟着杨师父?” “我对玄武帮失望至极,便假死辞去渡丞职务跟随在亲王左右。” 亲王是对杨迷花的尊称,可见段英郎对他很尊重。 “那魁蛇郎君现在何处?可有正法?”颜小皙早已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她肯定立刻冲过去砍人。 “魁蛇郎君建立蛇川鬼盗组织,到处烧杀抢掠,民间早有怨言,因为常年在衡山一带作恶,民众忍无可忍,自发在衡山建了个剿蛇团,但被官府镇压。元贞五年,有部分官员联合,决心彻查鬼盗组织,发布三千两黄金悬赏令,甚至暗地去请夜未央。” 都到请夜未央的地步了,可见这个蛇川鬼盗团体能把人逼到什么程度。 “我一直暗中关注,本以为希望渺茫,未曾想,夜未央竟真有人接了这个万分危险的追杀任务,并发布了天字追杀令。听闻夜未央的追杀令分为天地玄黄四字等级,被重火堂列为天字级的人,基本就是刀下亡魂,无一例外。几日后,官府的千金悬赏令也被一个民间黑衣猎人揭了。” “意思是说,揭悬赏的人,是夜未央的刺客?” “极有可能,我只知道那个黑衣人自称萧千寻。天字级的死人基本都是由重火堂的刺客解决,是夜未央的人无误了。” 杨迷花纠正。“萧千寻是平南王府的人,不可能出来多管闲事,应该是夜未央的人揭了榜乱说的。总之,出于保密性,杀手不会透露真实信息。” “直到元贞六年正月,夜未央被袭,魁蛇郎君也不见踪影。后来一丝消息也无,现在顾家堡秘卷上也无记载,十有八九是被夜未央的刺客杀死了。这桩陈年旧案,就此结束。” 雨声未尽,故事已停。 杨迷花下了逐客令。“小徒儿,故事听完,该回去了。” “颜姑娘,后会有期。”段英郎也送行。 颜小皙只得告别,心头无比沉重。 出了船舱,天空黑漆漆,船头风忽来,如凉水泼浸全身。雨珠四溅,更添冷意。 “杨师父……”她在雨中缓缓撑起伞,低哑出声。 “有话就说。”杨迷花快速撑了伞顾自走在前头。 “你明明这么关心夜未央,为何当初要离开……” 杨迷花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雨幕。周围滴滴答答,滴入湖中,像无数颗小石子洒落湖中,声音清脆又嘈乱。 良久,他问道:“小徒儿,你有朋友么,最要好的那种。” “应该……没有,怎么了?” “有一天你或许会明白。中土有句话怎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两方除了少年情谊外不沾边,又走了截然相反的路,各自出现在面前,不过是平添尴尬。可分开不相见,就等于友谊散尽么……”他惆怅地挪开伞,闭目仰头而视,也不顾雨珠打湿额前的头发。雨水顺着额发滴落,形成一道小小的水柱。像是发泄,但又一言不发。 可这一切,颜小皙不懂。两人的悲喜不相通,在她看来,雨中的杨迷花只是一个压抑的落寞者。 夜未央由外来人士创立,门派内估计很多都是塔木多族人,东戎已灭,族人聚集,本该齐心合力,又怎会有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之说? “你与殷师父,走的是两条路?”颜小皙撑着伞走上前,替他挡住了哗啦啦的大雨。 “我与你走的也是两条路。”他话罢又端正撑起伞,显然不愿多说。 “段英郎是中土人。”颜小皙说起另一个话题。 “嗯。”杨迷花肯定,静待下文。 “他的喉笛唱法是你教的?” “怎么,教他不教你,觉得我偏心?” “我哪里是说这个啊……”小皙气得一跺脚,“喉笛太特别,以后不要轻易唱出来。” “塔木多的事你不用管,百草堂的事,你也不要插手。今晚告诉你实情,只是提醒你今后身在江湖,莫要被秋凤阁的人迷惑,如今局势动荡,人心险恶,顾好自己。”他硬邦邦说道。 “那群人丧尽天良,我没法什么都不做。”小皙表明态度。 “你想变成第二个尹无痕?” “我……” 天地间雨势未减,眼前人怒气高涨。 “你们所信奉的正义,不过是被一群弱者利用的工具,与那些势力对抗到油尽灯枯时,那群被保护的弱者连收尸都不敢。尹无痕傻,殷重火也傻。你跟你师父一样愚不可及!” “尹无痕倒了,殷重火也倒了,醒醒吧颜陌离,万恶的中土人群,永远躲在英雄后面窃取利益,连英雄的身后事都不敢保护。塔木多族被灭的时候,那些悲天悯人的侠义在哪里?出头鸟全倒下了,被他们拖着倒下的!让他们自取灭亡让他们自相残杀!” 杨迷花说话如大雨一样噼里啪啦盖过来,渐渐由呵斥变成怒吼,小皙听得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嗜血魔头何来正义,信奉正义为什么是愚不可及…… 消息量太多,一时有些混乱。 杨迷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发泄完,又陷入了沉默,四肢无力地倚在船舱的门框旁。 “外边凉,回船吧。”小皙谨慎劝说。 杨迷花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谈话结束,她心知多说无益,撑着伞心不在焉地走了…… 岸上驻足,举目环视,四野广袤,却是乌漆漆一片,望不到光明。暗夜里,不知藏着的,是野兽,还是毒虫,恐惧又压抑。脑海中忽然闪出一道声音,她迈出步子,不由自主跟着记忆念出来: “夜未央,天未明;杀贼人,不留名。以我身,除不平;以我心,护安宁。” 画面一下子闪过。男子在峰顶站立,一句一句教念誓言,少女满怀朝气面朝山川跪下来,两手拈香坚定立誓。 眼眶酸痛,一瞬间,泪珠滚落。恍然落泪,交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看着这瓢泼大雨,漆黑天际,细语喃喃:“夜,未央。” 轰隆巨响,天光乍破,雷电裂空,绚烂如刀光剑影,利落如锋刃,硬生生将这黑压压的天幕劈开一条裂缝,亮光透过裂缝照彻大地,又一瞬陷入灰暗。 有些人就像雷电,顶着千万黑暗压力闯在前头,只为世人开辟光明。他费力劈开缝,好不容易透了光,却没有等到天明,孤军奋战,直到能量耗尽,湮没在无垠黑夜。 紫电闪过,天地乍明。一瞬过后,无人问津。只剩茶余谈资,留着世人诉说着当年的痴傻。 “小皙姑娘,咱们该回去了,久了会引起怀疑。”叶铮在催了。 她恍然回过神,跟着叶铮原路返回。 回到客栈,叶铮先行回了楼下的房间,颜小皙也不多说,摸着黑独自回房。 房间里比外边暖和,她搓搓手关上房门,把衣架移到角落避免被人发现,然后才把湿衣服脱出来挂好。做完一切,不知夜深几何,才开始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