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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日子会很明朗(1 / 1)

我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我在意父亲冗长的叹息,我在意那条老街被更改的模样,我在意我自己窘迫的面孔… 于是,我就在这样的“在意”中,失去了太多太多。我没有守在年迈的奶奶身边一天,我听我哥说她常念叨我,一遍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能想象到她满头白发,常站在门口瞭望,落寞的神情里满是担忧和期盼。 奶奶她眼睛常年不好,多次治疗也没有好转,那会儿更是渐渐看不清东西了。记得那一次,我刚毕业回家的那个暑假,我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她已经认不出我来。她喜静少言,自己一个人住在山脚下,和熙攘的村落隔开了一段距离。爷爷去世两年了,爷爷在的时候,她们一天吵到晚,爷爷走了,奶奶表面上说清静了,清静了。但是,每当夜晚来临,妈妈给她送饭,总能听见小声的啜泣。 她是一个倔强的人,从来不在人前哭,也不愿意挨着爸爸叔叔们过活。就一个人,伴着粗糙的三餐或两餐。 挨过季节,挨紧岁月。 上一次见她已经是一年半之前了。记得回家的那两日,铅灰色的天空,总阴沉沉的,仿佛郁结着肥沃的心事。空气里不时地笼起一层极细极安静的雨丝儿,悄无声息的把我的思绪拉回十几年前,刚记事的那会儿。那时候什么都新鲜,在纯客观的视角里尚且不知忧伤是什么东西。那时候喜欢去刚收割完稻谷还未来及翻耕的坝地里嬉闹,在枯草丛里捉蚂蚱,背着破旧的竹篓捡拾遗落地里的花生和地瓜,围着山头一窝山鸡做过的巢穴四处追赶,去山半腰的地方等野兔……那时候真是“无恶不作”,而简单的日子里,没有其他复杂的构造。如今回想起来,时光不言,却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太多的细节。一如那往昔的记忆,只剩下清晰的轮廓,关于五官,任你怎么精心描摹勾勒,结果都是牵强的。 回家,仿佛也不再那么自然。诚然,那更有归属感,但是在时间上,却反而更像一个歇脚的客栈。从工作的地方乘末班列车,深夜了才赶回家。还未来及陪家人聊聊悲欢喜乐,未来及仔细审视母亲额角新挤出的几根银发,未来及看奶奶眼角又悄悄勒出的深纹……慌慌张张的行程,却把匆匆碾得极细,最后只精致了离别。而团圆,是亲人间互相抚慰的处方解药,也是岁月的迁逐对他们日益老去的温情审判。一切都在默默享受,一切也都在默默偿还。 故乡没有什么变化,总是在三两场番小雨过后,天气便迅速冷了下来。喜鹊把屋子搭在高高的树梢和水泥电线杆上,偶尔发出一声凄切的鸣音,绕在空气里久久散不开去。故乡的小山丘上,三分橘绿七分鹅黄,大面积的萧瑟中,偶尔夹杂少许的枯红,那是已经失去水分的山枣和未来及采摘的山楂,此刻干瘪的挂在干枯黧瘦的枝梢。橙黄的野柿子,缀满枝头,却并不显得丰盈,因为叶子早已落光,地下堆了厚厚的一层,稍稍踩上一脚,伴着枯枝乍响,碎得彻底,那是生命最后一次完全裂隙的地方。 走的那天清晨,冷空气堵了一路。通向奶奶家的那条黑土路稍稍有些泥泞,新买的鞋子上沾了一些土灰,后来直到上了火车也不舍得擦去。我看到还浸着露水的秸秆凌乱的倒伏在地头,枯掉的狗尾巴草僵硬的揉进土层,干皱的花生叶子蜷缩着身子,背面泛着深深的灰。我嗅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味道,在靠近奶奶门口的地方,越发浓重。是她家院子里传出来不规则的犬吠,是炊烟里熟悉的风景,亦或是她非要塞进我背包的两斤月饼,那是顶老式的月饼,现在已经很少再在商店里看到。在回家的前一日,望州的一个街头,还偶尔看到一位年迈的老爷爷,推着手推车,用浓重的方言的吆喝着“月饼,老式月饼……”,粗糙而简单的结构,一口吃下去,会掉落满手的渣滓,会粘牙,会有一股手工捻出来的中秋气息,记载着我年幼那些年月里最纯质的欢乐。 而她的眼睛越发严重了,我再向她招手她几乎看不到了。而这时候时间往往是那么着急,我不得不很快转身,留她愣愣地待在原地。我想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下一秒我已隔她数十米远。这样的场景仿佛八九十年代泛黄的老照片里标配的画面,从来没有想到如今在我这个年纪竟以这般温和又猛烈的方式,悄悄戳疼了心灵较柔软的一角。 其实,我明白的,不管暌违多久,故乡总是具有强大的治愈能力和极高的包容度。从不嫌弃我的灰暗和丑陋。 想象那些在望州的日子,是我小半生来最阴郁压抑的岁月。那是稳定下来的颠沛流离,疫情失业,负债还钱,远离亲故,独居一隅,伴侣离弃,那些轰轰烈烈又细细碎碎悲伤,抑扬顿挫的时光里,渗进血液。于是,闭塞成了生活的常态。寂寞和孤独是折磨也是出口。我会恐惧黎明,会惶惑黑夜,会坚定的以为人生走到了一个死局。一切冰冷的客观事物,挑拨起了我所有的脆弱和无奈。甚至我每天看到我的影子也离自己远远的。于是,夜晚走出房间,走到最明烁的路灯下,小声的乞求:“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能不能……”那真是病态极了,我穿过居住的巷子,晚间的喧嚣里都是我空洞的回响。 而那趟回去,即便是那么匆匆,但回到故乡,回到那条走了近二十年的土路,回到自家庭里,回到小书屋里……听到妈妈的唠叨,看到小侄女可爱的小脸蛋儿,小侄子笨拙说话的样子……仿佛自己的昨天,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但转过身,我知道,明天我还是只有我自己。我无法向别人诉说,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像是一个被终身禁言的罪人。 笛卡尔说这个世上有很多可悲的人,明明在被爱着,眼睛也看得到细节,却无法感受爱,更没有力气去爱;还有一些人,能够触摸爱,却无法向别人表达爱。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但我知道自己是可悲群体中的某一个。 随着人生阅历和心境的转衍递嬗,故乡也不踳事物的本质规律,她的双重性质体现得越来越明显。她是唯一一处在我走投无路,可以藏纳我的地方,同时却也会不着痕迹的悄悄刺疼我那些最世俗的一面。是自尊心在作祟,是从小扎根的自卑,是村子狭隘肤浅的观念问题……所以,很多时候,我太想家了,却找不到理由回去。关于洒脱,大抵是有保质期的。 除了奶奶等亲人以外,还有乡里秋天的黑土路、浸泡着人间的凉雾、北山上的山楂树、野葡萄、柿子树以及三分橘绿七分鹅黄的远山…暮色冥茫下,交错的五线谱绵亘向不知名的远方,萧瑟与温暖,连绵起伏,那是人间最凄美的季节。 用心灵去捕捉,岁月凹凸不平的纹路,是那么细腻。 亲情的慰藉,爱情的曼妙,友谊的珍贵,在那个季节仿佛都被重新修葺。 六七点钟的时候,饮一碗暮色,秋的寂静,便是人间的上等处方。 而这一切,都停在了我的印象里,成年之后,一一错过。 我的心境变了,人间也变了。 思绪拉回来,中纬度地带的港冬,汗滴嵌入了质感,五月中旬已经热得要命了。这座城市迫不及待地穿上火衣,把人们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一段时间常常可以看到火红色糖果纸一样的余晖在天空漫开,沾在城市道路了两侧的树梢上、草叶上,再缓缓滚到四下的沟道里,找不见了。 六月以后,港城便进入连绵的雨季,潮湿笼罩着整座城市。我住的公寓后面的那条街排水系统比较差,雨水不规则地积了一汪又一汪。透过玻璃窗子,常常会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经过,掀起一片片混浊的水浪,无声地搅动着城市的一角。 “那苏冰之后没有再联系过你吗?” 有过,只是都关于钱。来了港冬之后,我没有再打听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只是听说那个男生最后因为涉嫌贩毒被抓进监狱。我知道苏冰没有事情,但她也没有回到张慕华的身边。 也许是我内心深处的遗憾使然,是我害她被学校开除,是我害得她找不到好的工作。另外,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个在黑暗中匍匐前行的人,或者她比我还要困难。于是,每次发工资下来我都会留一部分钱转给她,不过我很艰难了。硬是咬着牙,前前后后给她转了两万三千块。再那之后,再也没有然后。 “你真是个傻子,她哪里把你当作人来看待,你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你还要这样对她。” 白色的呼吸,缓缓绕过温梦雪的脸庞,眼眶里那一汪晶莹的湖水,终于一颗一颗细腻地溢出来,化作窗外簌簌的落雪。 夜,安静地,白了。 “陆辰安,人间有四个季节,但是你有一个自己的季节,在落雪的时候。你不用着急着赶路,甚至不用慌张着长大,因为梦是温的,我永远在那里为你滚烫着。” —温梦雪 柔和的灯光晒干潮湿的往事,望着陆辰安沉沉睡去的脸庞,温梦雪心里开出一千万个春天。 明天,日子一定会非常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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