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子前,我感觉尤其头痛。 这房子看起来虽然有点破败,但可以看出主人家拾掇过,倒是很整洁。 这是臧四娘跟小红母女的安身之处。 当老夏告诉我那个事情的时候,我知道,这事情我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了。——怎么说,都是我自己脑子抽筋先提出让小红和我一起去“学洋文”的;这当中老夏也出力不少,据说很是吃了不少白眼。 虽然从结果来看,小红学会了一门技能,效果好像还不错;但她娘是从宫里出来的,经历过“庚子国变”,从思想上总对“洋人”有那么点儿排斥也很正常…… 哦对了,老夏还特别告诉我,在“瑾妃”跟随“西狩”的路上,好几次皇后的人想要出手加害,都是被这位“四姐”暗里明里出手挡了回去。因此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四姐”始终带着一丝好感。 不过老夏也特别提醒我,这位臧四娘的脾气非常地倔。 然后我很快就体会到了。 门“腾”地被打开了,突然一股水柱直泼而出,眼看就要泼到我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身旁的老夏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所以一盆的水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我猜到老夏应该是故意的——按照他的身手,把我直接拖开完全不是难事。 还没等我想明白呢,就只见一个妇人端着一个盆站定在门口。 “夏一跳!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咱不稀罕!” 骂老夏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的衣服补丁打补丁,但居然每个补丁都打得很仔细,不留意还以为这是一件“水田衣”呢。这妇人举手投足自有一副威严气度——简单来说就是北京人常说的“驴倒架不倒”…… 老夏双手垂下,躬身而立,并不回嘴。 等臧四娘停口了,水淋淋的老夏才说道:“四姐,这是咱少东家孙少爷。” “切!”她一脸的不屑,“不就是有几个臭子儿么?你是有了新东家忘了老东家罢!” 好么,连我都顺带骂上了…… “四姐,”我上前作揖,“咱这是有事儿求四姐,这不专程上门来了。” 她一愣,然后说道:“如果你是指小红的事儿,就甭说了,请回吧!” 她这话应该还算客气的了。小红在“元隆”学艺,都是按月出“工钱”的,所以怎么我也算小红的“东家”罢…… 来之前,老夏和我商量了很久。 小红自己,确实很想跟着董牧师去“见识见识”。但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娘。她爹死后,她娘就和她相依为命了。在遇上我之前,她家都是靠她娘接点儿粗活赚几文钱来维持。 老夏说,臧四娘是当年宫里“绣房”一等一的高手,按道理像这个级别的师傅出宫以后,是各大绣庄竞相聘请的,怎么也不会混的太差。为了这个他专门去打听过。原来臧四娘还在宫里时,因为年纪大了以后患了风湿,无法再作刺绣。这种被称为“戴罪之身”,要打发去“浣衣房”洗衣服。这种所谓的“惩罚”令她更加雪上加霜,后来只得被送出宫,嫁了人,也就是小红他爹。小红他爹是个旗人破落户,对她母子还算可以,可惜染上赌瘾,搞到家徒四壁,最后还被追债的人给逼得一命呜呼。小红上次卖画,其实就是迫于无奈要帮她过世的爹“还债”。 臧四娘要按我们的时代,怎么都得算“工伤”,起码有保障。但皇宫里是把这种需要照顾的人如弃敝履……听完这个描述,我觉得这大清要不亡还真是没天理。 眼下小红“留洋”最大的阻力,或者说她最担心的,也就是她娘。我跟老夏斟酌了很久,决定从此着手。 “咱来是求四姐,”我诚恳地说道,“来救救咱们的生意。” “生意?”臧四娘疑惑地问道。 “四姐你可能听过,”我继续说道,“紫禁城里的皇上即将大婚。本来瑾妃娘娘已经指定了要我们‘元隆‘的刺绣。……可我们的绣工绣出来的那些,比起当年宫里总差了那么点神韵。这买卖如果砸了,我们‘元隆’全体上下都得吃西北风去。” 臧四娘听着,一言不发。 “四姐,”老夏瞅准时机说道,“所以咱跟东家商量,要请四姐‘出山’,给咱们的绣工们‘指点指点’。工钱按一等一的大师傅算。” 臧四娘听完,嘴唇在抖。 “你们看咱这样子,还能绣么?”良久,她伸出自己的一双手给我们看。 虽然此前已经听老夏说过臧四娘的情况,可真正看到,我的心里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样的一双手啊!龟裂、红肿……一看就是经常干粗重活的,怎么也不会联想到手的主人原来是“刺绣高手”,爱惜手像爱惜自己生命的那种…… “这个不妨事儿,”老夏平静地说道,“咱们只需要四姐你指点下,此外还把当年宫里那些样子说一说就行!……四姐你还记得那些样子不?” 臧四娘双眼闭上,似乎在极力忍耐。终于她说道:“记得,都记着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而小红的事情,我从小红的个人发展角度上给臧四娘说尽好话——当然是用那种“文绉绉”的语气,说只不过去一年半载,并让小红务必每月要有一封信寄回来。臧四娘一开始还比较坚持,后来就终于同意了。——在我看来,她其实也很想女儿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在找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台阶下而已。 9月19日,我们在码头,把小红送上了去英国朴茨茅斯的轮船。 “记住了,”我想起什么叮嘱道,“千万不要被别人影响,永远要记得你娘,还有这个国家。” 小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臧四娘一直到小红登船,都没多说一句话。 望着在轮船上招手远去的小红,我留意到臧四娘流下了两行泪水。 同日,黎元洪以王宠惠为内阁总理,正式组阁。其后,孙中山先生在广东任非常大总统,数度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