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裘明复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 历经一番生死与共后,钟章待他耐心了不少,不再表现出义务所在而不得不履行学长责任的强迫相,而是情绪轻缓、语调慢慢地说: “对,第三年。你在学院已待了不少时候,应该有听说一些规矩:一般情况下,第一年的新生只会被委托在安全区域内材料收集、信息分析或协调管理之类的事务,例如这次出使,唯有我需要直接参与调停、付出武力,钟颜只是协助调查,一旦有危险,则让她率先逃离,我则殿后。” 他突然瞄了眼裘明,补充道:“这次情形特殊,不属一般……你和宣逍帮助我们的目标达成,我们任务的部分奖励会分与你们。”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这茬,裘明满脑子飞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城池,里面满是白花花的球,尽是叽叽叫嚣,扰得他抬手按太阳穴,又是啼笑皆非:“不用了,真有什么奖励,给那只球就好了……” 反正被捏、被揉、被做成模型,以至于牺牲色相的都不是他,宣逍也是个净出馊主意的。 身板挺得笔直的钟章轻微地动了动嘴唇,他秉性严肃,这似乎便是他的笑,不过仅昙花一现般出现须臾,笑意就风一样散尽了,他进而叮嘱:“我走后,你务必小心,注意安全,最好自己安排住行。” 裘明眉毛抖了抖:“不至于吧,四叔四婶挺亲切的。而且学长你肯提早回去,也是因为明白他们没有危险吧。” “你很聪明,”钟章点头,却扭身,把目光放向广旷的海面,沉声,“还是切记小心为上,我们终归分属异类。” 裘明表示明白,盯着放眼远眺的学长,鬼使神差地问:“学长,你为何要加入国家学院呢?” 钟章把脑袋转过来:“你这么问的缘由?” “好奇。”裘明耸肩。 钟章又看回海里,没有立马回答,另行启调:“我给你换药时,和你的御兽们聊了几句,知道了一些你的小时候的事,可以说,我们在某方面很像。” 裘明一面给魂球布灵记一笔,一面安静下来。 “同样在小城镇长大,同样遭受白眼,同样曾为弱者……” 钟章忽地仰头,望向无尽的蓝天,白云如絮,空旷中烈烈海风将其吹得散开,天高境阔:“你应也深谙那种不甘,被人敬畏、被人期待、被人高高捧到天上,后却无人接住,重重跌到地上,摔得肉残骨断。而旁人的目光,是同情也罢,是漠然也罢,都令人难以忍受,恨不得把受到扫视的皮肤一寸寸割下,搓洗里面的皮肉,估摸唯有把皮肉洗净洗透方休。 “于是,做足准备后,我没通知任何人,独自闯入镇子附近的野林子。坚硬的木头划烂衣裳,寒风如针,森林很大,几个寒夜的摸索后身子就突发高热,那时我浑身无力,恐怕挨不过,索性用鲜血味引来猛兽,在它们厮杀中间用光自制的钳夹和捕笼,费劲心机捉到一头面部长着令人畏惧的花纹的老虎。” 他轻哼一声,回忆之中宛如梦语:“我们那叫它鬼魅,是林子里的魔鬼,因为见到它的人无不胆颤,仅仅同它待在一处就仿佛要肠穿肚烂,更是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摔下山崖,尸骨无存。林子里的死亡成其仆从,它这一族都是不幸的象征。”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裘明,沉声道:“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立时感到一股让我喘不过气的压迫,我紧紧扣住自己的胸膛,用鼻子和口腔竭力攫取空气,林子里很冷,但我呼出的气却是热的,我流的血也是热的。我感到,阴魂不散的恐惧像寒冰不断从我脚底上升,可我内心同时产生的、想要把它撕成碎片的欲望却滚烫得如同沸水。虚弱在极致的热与冷碾压粉碎,无穷的力量蓦然从体内涌出,我便脱掉了上衣,裸露的伤口在朦胧的寒雾里要被炙烤得发焦,佝偻着,如猿猴一般荡着树枝跳到它背后,同它搏斗。 “夹子裂开,就拆掉尖齿,笼子散架,就拔出钢筋,我手脚并用,握紧扣住冻硬的赤铁,把它捅进悲鸣的魔鬼体内,每次骨断都能听到魔鬼的嘶喊,每次血溅都能看见魔鬼的伤口,渐渐的,我的外表和皮囊越来越不重要,我在上浮,我在升华,当我受一股倏尔吹起的铺面冷风吹醒时,我浑身浴血,压着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魔鬼,那时候,我不曾有过一次地、如此深切地意识到:我赢了。” 钟章一向话少,甚少有此般长篇大论,还挂着缅怀中夹杂坚定的神情。 他说得坦然,却一回神,发觉裘明足足离他有三米,便皱眉喝道:“你离那么远干什么?” 裘明摇头摇得拨浪鼓:“不、不、不,没什么。” 钟章凝视他有一会儿,在某人越渐心虚时,呼口气,转过头,对背后的人出声道:“我与你说的是,最害怕魔鬼的人,往往是最想杀死魔鬼的人。木面虎于我是如此,我于木面虎也是如此,面对魔鬼,只有征服和屈服,逃避无从说起。” 他一下子攥紧手掌:“所以我来到了学院。” 裘明忽地一愣,有些失礼地道:“你怕木面虎?” 钟章同样顿了下,眯眼瞧了裘明一眼,飞快回复:“不是我怕它,是它怕我。” “可你刚刚说最害怕魔鬼的人往往……” 钟章神情不渝地盯着裘明,裘明的原话戛然而止,他换了个更委婉的方式:“那你是害怕魂球和布灵?你担忧木面虎变成他们?” 钟章的眼神变得十分深沉,他忽地出声:“不然呢?看着就呆头呆脑。” 裘明哽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学长还有打趣的时候。不过,联想到圆嘟嘟的白球和扁平扁平的黄板外形,或许他是认真的? 一阵乌云罩顶的低气压中,海边的夕阳仿佛都落了光彩,钟章猝然反问:“你不怕么?” “怕什么?”跑神的裘明甩了甩头。 钟章指着脚下的地,道:“我们站着的地方,处于自由海洋所在的兽阙海内的一方海岛。这儿接纳各种各样背叛过御使的御兽,为此不惜跟人类开战。兽类的理想乡,却是御使的埋骨地,而背叛过一次的御兽,怎么相信他们不会背叛第二次?” 裘明一副被点醒而刚发觉的表现,尴尬地挠着头皮,憨笑起来:“这么危险啊?” 这笑容本是很容易糊弄人的,然而钟章不想轻轻放过,逼问道:“你的御兽自主性强,你不怕他们随着这里的自由兽类逃跑,而你势单力孤,再追不回他们?你不怕他们受此地影响,日后起了反心违意?” “他们平常就没听话过。”裘明苦着脸,答得干脆而辛酸。 钟章盯着他的眼睛:“这就是问题:你的宽容实际是忌讳,你的随和反而是软弱。手脚长在御兽身上,能力更属于它们自己,讽刺的是,它们却一切听从御使的命令,不惜生命。放诸人类,若非意外使然,谁又会为谁做到这种地步?御兽又凭什么唯御使马首是瞻?答案只有,你要成为它们心中的魔鬼,且是高高在上,永远不可力敌的魔鬼,它们才会战战兢兢,俯首帖耳,令行禁止。这样,你才是个成熟的御使。” 裘明听着教训,抿嘴答:“学长,你这么说,不如直接把御兽的能力嫁接到自己身上,这样更方便。” “不可行,”钟章真的考虑过这点,摇头道,“我亲近木属性,对此感受颇深,人类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兽类所演化的能力,‘改造之瞳’就致力于研究出各种突破人兽界限,以及不同兽类的万象血脉。一个人但凡稍微了解木系魔力,便能肯定这是妄言。” “所以,你最终把御兽训练成了自己外延的肢体。”裘明低声道。 “不错的总结,确实如此,”钟章颔首,转而问,“你意见似乎不同,那你呢?” “……实话说,我不清楚,”裘明略有迷茫,神态不似做假,“我们一块不止十年,没有契约,我们也在一起,渐渐习惯了。以前,我和布灵能简单沟通,但更多的时候我是自说自话,现在回想,像是独角戏。等到真的沟通,我们反而矛盾多了,常常意见相左。” 钟章插话:“你若想让他们听话,那就设法。” 裘明摇头,没直接否认:“假如他们听话,学长,这回我和你恐怕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