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嘉免冠退出殿去,朝庭之上顿时穷言杂语,议论蜂起。皇帝刘欣头痛欲裂,便着令中常侍王闳在金墀之上面南承宣道:“元寿元年三月戊午,丞相王嘉引罪诣廷尉诏狱。皇帝诏曰:着六百石以上京畿将军、中朝内官,于禁门麒麟阁议罪定刑。余等退朝--” 王闳宣罢,天家已于黄门令及御侍女官的搀扶下,缓缓下得金墀玉阶。太常卿杜业忙于玉阶前面南宣道:“皇帝退朝--”众臣听宣,忙稽拜于地。待众臣听“起”站起身来,又闻太常卿杜业激昂宣唱:“折身,趋--”便一个个折身面南,埋头环手,碎步小跑地退出了金銮正殿。 大司马丁明正于丹墀下至玉阶,见老将军韦赏欲顺阶而下,便上前一步略施一礼道:“韦公且慢!”韦赏回头见是大司马,便折身驻足回礼道:“君侯请说。”丁明苦目愁眉道:“此番丞相遭受罹患,恐内外二朝水火不容。韦老将军出自定陶家臣,定对县官耳熟能详,如此事态,可有对策?” 老将军韦赏不听则已,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怒气冲冲道:“丞相今朝无妄获罪,乃我大汉国危之兆哇!县官年幼,处事不当,老朽亟要面陈太皇太后,事由东朝懿诏而起,罪责公卿,窃由内朝近臣聚团合议,怕是要了丞相老命,难逃生天了!我这便去长乐宫,倒要看看太皇太后如何应承。” 司隶鲍宣与前将军何武见二人窃窃私语,便也凑上前来,提及丞相之事,司隶鲍宣头发上指,冲冠眦裂道:“天家因倡优罪责丞相,决非人君之道。眼下老将军赶赴东宫,怕于事无补,前朝之事,太皇太后从无置啄。我等折回北宫宣室,有外朝诸臣泣血死保,抑或丞相有生还之机!” 大司马丁明抬头望天,又垂首来回蹀踱两步,方无可奈哀叹道:“议罪丞相不由廷议,将外朝重臣拒之门外,真的是狼猛蜂毒,欲置丞相于死地哇!” 前将军何武挚剑铮铮道:“武一粗人,别无他法,便依了司隶鲍宣的话,索性折回宣室殿前犯颜直谏。倘若陛下杜绝言路,不听规劝,我等便招募军中死士,清君侧,诛奸佞,血洗董府!” 大司马丁明闻听此言脸色突变,忙令何武噤声,且沉声静气道:“新皇登极五年以来,居三公者泛三十余人,个个或戮或黜,幸免者寥寥。我等临危发难罪同谋反,定被天家倾力反噬,多说无益,我等姑且去了再说!” 丁明说罢,便同三人绕殿廊向北疾走至宣室殿前。羽林中郎将见四位来者皆外朝重臣,忙令羽林卫持戟拦下。中郎将执剑铮铮道:“上有诏令,凡擅闯宫禁省中者,格杀勿论!” 何武听罢气极生恼,正欲上前怒目理论,却被丁明生生拦了下来。大司马见中郎将严阵以待,便挤出笑脸迎上前去,肃揖一礼道:“将军勿惊,我等有要务面陈陛下,烦羽林将军通报一声!”羽林中郎将见状便劈头痛喝,见黄门令从殿内疾步走来,遂执剑退后站立一旁。 黄门令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与诸公相揖一礼道:“君公都暂时回避一二,陛下正与内朝臣子及将军们早宴叙话,待宴席过后再来不迟!”何武一听忙挤上前去,一脸焦燥道:“迟了迟了,那时候丞相焉有生还之理?你且进殿禀明天家,我等四家有要事面君,时不我待呀!” 黄门令一听遂两手一摊,摆上一副苦瓜脸道:“天家回銮有言在先,天塌地陷也不得通传,气势咻咻的,谁敢多言哪?公等皆知陛下脾味,莫说是奴家,便是娘娘来了也不好使。” 丁明、何武四人听罢不由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延挨半日,老将军韦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通”一声便稽拜在地,几人见状也不再多语,便也随他跪拜下去。黄门令见四人一声不吭拜于地上,怜悯之余,却也无奈,只得轻摆头颅嗟叹而去。 时麒麟阁内,皇帝刘欣召京畿将军及中朝内官泛七十余人早宴商议,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欣方抚案痛诉道:“丞相王嘉,得摄尺寸之柄,内置外心,不问其罪,天理难容。今诏卿等内署、将军于麒麟阁小议,尽可秉公直抒,以避不公。” 侍中董贤听罢趋前,向天家垂首揖礼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恕奴家直言,窃以为王嘉看天家违豫,故去亲近东平王刘云,有骑墙两用之嫌。内拉粱相、鞠谭、宗伯凤,以充结党之需。王嘉罪愆,非一朝一夕,天生的反骨,宜天字诏狱重治!”董贤言罢,众臣噤声。 天家听罢心满意恰,举目四观,见内臣里德高望重者,也只有前丞相孔光了。孔光这时只顾吃喝,却不置一词,刘欣便侧身试问孔光道:“奉祀君在朝执宰多年,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昔日为奸佞小人所误,今日又被丞相荐言荣登高堂,诚以言服众,断无天道蒙私之举,公之大论,关乎大祚,朕洗耳恭听!” 光禄大夫孔光闻听皇帝有殷殷之隐,便不敢存执中诤言,有道是,昏君无诤臣。与其佞臣当道,不如隐于其中,持禄保位,方为上策。孔光思忖片刻,便起身离案,躬身揖礼道:“光禄大夫臣光谨奏皇帝陛下:粪土臣光以为,家国行宰,操持二心,当受遁天之刑。王嘉迷国罔上不道,理当诣廷尉诏狱问罪!臣光断不敢以一己之私,不轨不物,乱政于庙堂!” 天家听罢点头释然。以大汉惯例,三公服紫赴诏狱,实在是为规避刀笔小吏的污辱,居家体面自戕以谢国人罢了。侍中董贤见天家递目流眉,心中自是忍俊不禁,忙垂首揖礼道:“侍中臣贤附议!” 卫尉孙云乃是拱卫京师的南军主帅,由皇帝亲携,盘踞于九卿大位,自然不甘人后。便离案出席,垂首揖礼道:“卫尉臣云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及光禄勋马宫见卫尉出列,也不甘人后,都一个个忙着起身离席附议。少府董恭见京畿将军们纷纷出列,为做内官表率,便决然出列附议孔光,随其纷至沓来者陆陆续续泛二十余人。 议郎龚也悉知董贤扇风妖蛊皇帝,也知道丞相王嘉严谨刚毅有威重,屡次弹劾董贤反遭皇帝妒恨,今又见孔光卸磨杀驴,心中不由一阵悲慽,暗叹道:丞相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哇! 此时光禄大夫龚胜离席揖礼,据理力争道:“恕臣直言,龚胜独以为王嘉备位宰相,诸事并废,咎由嘉生。王嘉坐荐梁相三人并无过错,以应迷国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议郎龚为搭救丞相性命,便也出班恭身揖礼道:“议郎臣龚谨奏皇帝陛下:臣龚附议龚胜之言。王嘉言讲东平王事前后相违,无所执守,不可任宰相之职,宜夺爵土,免为庶人。”此言一出,中常侍王闳等十多内官随同附议。 董贤见状焦燥不安,心中暗火不由熊熊燃起。皇帝刘欣看得真切,忧心董贤复奏适得其反,亟快言快言安抚道:“勿需多言,王嘉罪愆,已由孔光多人议定诏狱铁案,既已定刑,就着谒者诣相府问罪吧!” 长乐少府猛见皇帝怠忽光禄大夫龚胜及议郎龚的陈情奏请,忙离案揖礼禀道:“长乐少府臣猛谨奏皇帝陛下:圣王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明主躬圣德,重大臣刑辟,广延有司议,欲使海内咸服,王嘉罪名虽应法,圣王之于大臣,在舆为下,御坐则起,疾病视之无数,死则临吊之,废宗庙之祭,进之以礼,退之以义,诔之以行。王嘉本以梁相为罪,罪恶虽著,大臣括发、关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国褒宗庙也。今春月寒气错缪,霜露数降,宜示天下以宽和。臣等不知不义,唯陛下不察呀!”少府猛刚刚言罢,席间余等十数人皆离席附议。 刘欣闻听少府猛的申饬言语,不由气得青筋暴起,目光犀利地拧眉四扫,最终横眉怒目地落到了少府猛身上。猛少府只觉有一股寒气,自前胸而后背,若冷箭般“嗖嗖”直袭过来,不由得退后打了个激灵。 本奏议实是由东朝授意,王莽托请,为搭救丞相的死谏之辞。如今皇帝择一家之言,已料定丞相难逃生天,不由唏嘘掉下泪来。麒麟阁内的空气一时凝固起来,静得出奇,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众内臣皆是不发一言,伏跪于地,垂手呆立。 “子夏微言大义,一言九鼎,秉公无私,当为诸卿表率!”刘欣为舒缓惊怵气氛,先是褒扬孔光一番,后又龙袖轻舞,低声喑哑道:“王嘉一案,假谒者节,诣廷尉诏狱!”众臣听罢,皆伏首称颂。 待京畿将军及内官于筵席散尽,刘欣方被搀扶下得飞阁,自禁门穿金马、长秋回銮宣室殿,召谒者假节丞相府宣读敕文。谒者前腿刚跷离宣室殿门,黄门令后腿就蹀躞进来,见皇帝正翻阅奏牍,面上还露沾沾喜色,便趋前躬身揖礼道:“启禀陛下:大司马丁明、车骑将军韦赏、前将军何武及司隶鲍宣,已于殿前跪候多时,诚乞陛下觐见呢!” 刘欣闻听脸色突变,忙依青窗躬身鸟瞰,果然见四臣子跪伏在廊内金阶之前。刘欣遂折身推开御侍搀扶,眉头锁紧,背手来回蹀踱两步,方龇牙咧嘴道:“听得拉蛄叫,不置来种么?想跪就跪吧,赐坐蒲团,别一个个的闪了腰身。” 大司马丁明见黄门令俯身趋来,忙揩把渍汗,急不可耐叩问道:“可有宣召?”黄门令两眼一挤,面露难色,只挥手召四内侍趋身近前。几内侍恭身将蒲团递呈四人手中,几人接过蒲团不由幡然醒悟:皇帝御赐蒲团,实有长跪不理之意,恐圣意已决,执宰难逃罹难之灾了! 丁明、何武四人皆面面相觑,罔知所措。司隶鲍宣思虑再三,便硬着头皮将蒲团掷于一旁,挺身而起,气愤填膺道:“昔日管仲言:非贤臣谁肯犯危?无贤刚不闻极言,不闻极言,则奸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则无以存矣!”丁明三人听罢遂立身而起,随鲍宣忿忿然退出前廊。 在未央宫东阙司马门外,有一四出高门大府,南府门有汉白玉双阙互翘而立,双阙至府门有重兵林立。大府内正中有百官朝会殿,两翼置以署所;中门内为丞相居舍,设有正堂、庭、后园及诸曹吏舍;黄閤之内为丞相燕居听声之地。 此时黄閤内已哭声大作,丞相王嘉嘱咐完身后事宜,华发四散,一个人踉踉跄跄步出閤门。然而大门开处,目光所及,众吏官黑涯涯跪倒一地,有司直、长吏、主簿、征事及十五掾曹吏,都躬身伏跪于中门两侧,人人惊惧不安,个个掩面抽噎不止。 此景此情,犹似山呼海啸,天崩地裂。王嘉不禁老泪纵流,凄厉哀嚎几声,顿觉有辱斯文。待正衣捋发停当,遂噙泪仰天大笑道:“今有董贤惑主,星君不明,金殿噩噩平添灾煞,老朽蒙尘坐地起罪。与其奄奄待毙,不如诏狱问咎赴死,以证清名耳!”说罢撩袍寻阶欲下。众臣僚见状忙呼道:“君侯--”便一个个顿首哭怆起来。 这时有门吏自正门踉跄而来,近前向丞相王嘉略揖一礼,遂颤声奏道:“禀相国,西宫谒者已近府门!”王嘉闻听不惧反笑道:“天家行事好快哉,倒趁得老朽不死不足以平天下哇!”说罢顺阶而下。 王嘉迈腿刚挪动两步,便见西宫中谒者率两名内侍夺门而入。内侍见丞相近前便高喝一声:“策令到,王嘉接旨!”中谒者见丞相稽首正拜,便径自走上台阶,展开策牒,面南奉宣道:“元寿元年季春晦日,制策曰:丞相王嘉用事专断,操持二心,着诣廷尉诏狱议罪!皇帝曰:朕以违豫之躯,承祧宗庙,夙夜兢兢,惟念旧德。然王嘉屡屡迷国罔上,大逆不道,失所为愆,朕痛惜之。”宣罢内侍称起,王嘉方踉跄起身。 谒者令内侍将手中托盘,呈与左翼东曹掾吏面前,略施一礼道:“东曹有劳,凡禁中故事,三公入诏狱以避摧辱,着其当庭自裁!此御赐鸩羽,和酒饮服,不痛不燥,若静入梦魇!”谒者余音未落,两厢府吏顿时哭声四起。东曹掾涕泣着将御酒斟与杯盏之中,又小心翼翼以筷箸将鸩羽自漆盒中摄起,方于盏中浅浅划过,见酒色微染,便双手接过髹漆托盘,以膝行至丞相王嘉足前,遂迎头嚎啕大哭起来。 王嘉垂目见足前鸩酒,森森清幽,深不见底,便呵呵冷笑两声,又背手而立。主簿见丞相王嘉没有进药之意,为护丞相清誉,遂也膝行到王嘉跟前,先顿首猛磕三个响头,方泣泪进言道:“主簿甄阜以死谏言,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 省中谒者见王嘉毫无动静,遂躬下身来,正襟危坐在府门台面,脸面上呈露烦燥之态。 主簿甄阜见谒者有轻佻之举,怕玷辱丞相,赶忙又进前泣血劝进,王嘉遂折身怒目圆睁道:“丞相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说罢端起杯盏猛然摔掷在地,只见青烟一冒,残花四溅,方泠泠笑道:“丞相岂是儿女子邪,何谓咀药而死?”说罢又整衣束发,大踏步跨出南阙相府的大门。 丞相府门口停有一辆骈马轺车,赤轮玄身,伞盖柄上绷皂缯圆顶,极尽奢靡华贵之气,想必为省中谒者所乘。王嘉走上前去,命西宫内侍撤下华盖,方与中谒者躬身揖礼道:“老朽奉旨入罪,宜去盖不冠。”说罢撩袍登车,随谒者赴廷尉官署而去。 霭霭重云,谁裹清泪?萧萧凉风,鹤唳长空。轺车带过,天雨清道,已知人间蒙奇冤。可怜怒马陷前蹄,悲回首,汗牛浃泪未有功。…… 太皇太后登阙远眺,见西宫之上乌云密布,犹如一个漫天的墨渲水袋,沉沉欲坠,眨眼间便会倾覆而下,阙倒宫崩。王莽见有习习凉风自西边扑面掠来,泥腥之气直冲咽喉,怕东朝着凉,便将一袭明黄色貂袍给东朝披上,哑声道:“回銮吧,怕要落雨了。” 又一阵闷雷咕噜着,咆哮着,车马隆隆滚动过来,猛然间一个劈雷震天价响,但见那乌云深处,竟倏地窜出一灿灿金龙来,张牙舞爪地,狠狠向未央宫城撕裂开去,似要把西宫撕出个四分五裂,方能解恨一般。 太皇太后见大雨欲来,却并没有乘辇回銮的意思,只冷冷地回上一句:“真要变天了。”说时迟,有雨点自檐外斜打而下,“哒达”有声,潲了王莽一脸一身。王莽赶忙走上前去,欲搀东朝上得凤辇,不料东朝却断然拂袖,郎声道:“淋了正好。江山错付,妖魔当道。汉厄三七,路温舒一言成谶,看来我大汉气数已尽矣!” 咫风暴雨愈下愈大,有两宫人忙将伞盖擎举过去,稍一趔趄,伞盖险些飞了出去。王莽赶忙上前抻袖遮住了东朝的交领,阴郁道:“不知丞相可否挺住。”东朝又呆呆地望了一阵这倾盆的骤雨,胸中似堵塞了一块硕大的冰盘,泠泠沁沁,一直凉到了心底。岁月倥偬,竹马老去,美人迟暮,高处不胜寒哪…… “看看吧。”东朝凭栏轻咳了两声,便折过身去,于侄儿王莽的搀扶下上得便辇,又回头若有所思道:“瞧瞧这风雨飘摇的宫阙,千年之后,怕是连块瓦片都寻不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