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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九重幽梦(1 / 1)

北与金銮殿只一箭之地,西又与宣室殿并肩毗邻的,便是避暑御居——清凉殿了。周遭波摇岸影风得意,绿茵蔽野酷暑愁。殿顶有水幕顺着青瓦濛濛而下,似雾非雾,似霜非霜。 贤良大臣宋崇在殿外听得宣进,便沿廊前水晶冰珠进得殿内,不觉凛凛一寒,暑意全消。随黄门令进得东阁,不觉楚魂冰泪,若冷风千里深秋,又以玉晶为盘,贮冰砖于四壁,不应霜降却刺骨冰寒。循声前窥,方觉腿僵,以画石为龙案,文如锦,冷魂绡紫琉璃帐。龙案后,有几宫女挽袖轻摇,名匠丁缓所制的高约两丈的玳瑁七轮扇,正魅影陆离地轻轻吱扭,寒风徐徐不袭自来。 刘欣轻呷了口董贤递进的玉盏药汤,便遮袖顿首轻咳起来,真的是苦不堪言。低头见宋崇恭揖在金墀之下,便借故轻轻推开玉盏,漱了口御侍递进的神水,又啐向一黄门跪擎的痰盂之内,方抿嘴挥手哑问道:“听报你父翁曾任先帝少府?” 宋崇忙捧笏应喏。刘欣又道:“你以父荫为义郎,去秋由义郎举贤良弟,广闻你廉若鲍叔,勇若孟贲,真不虚贤良臣位。今见你如此年少,始料未及,可有而立?”宋崇忙颔首答道:“臣崇年二十有六。”刘欣听罢盈盈笑道:“你长我一岁。”又指了指董贤与王闳道:“圣卿二十有一,闳大你两岁。若是鲍子都也在就好了,他二十九岁。”说罢又蹙眉凝目道:“今日皆少年云聚,如含苞吐萼,蓓蕾初开。可叹朕常年违豫,陌路之花,开到荼蘼罢!”说罢眸嵌血丝,泪光莹莹。 三人见状忙涕泪跪地,董贤以膝行至陛下跟前,泣不成声道:“大家怎又生出此等念想?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一心求治,总是有痊可之法的。若天有风雨不测之相,就先让奴家——背您过桥吧!”王闳听罢心生不忿,便上前咬牙蓄怒道:“陛下嗜药不怠,自有上天眷顾,你死则死耳,还诅咒天家,信不信一拳将你牛卵砸烂!” 刘欣见二人又生枝节,忙摆袖制止,待两方不再争斗,方转问宋崇道:“卿之荐奏,上言济阳令刘钦禁捕鸱鸮,以解田鼠泛滥之忧,实为创举。朕已草拟制诏于尚书,捕食者自当入刑问罪。听闻刘钦乃皇亲贵胄,朕之族叔,其秉德清素,刚直有节,善断奇案,民望日高,可负重踽行。只可惜兖州陈留是苦寒之地,也无吏员出缺……” 宋崇闻听陛下有拔擢刘钦之意,便趋前献言道:“我大汉十三州,录册者泛五千九百万众,豫州为最,豫州又以汝南郡为首,下辖泛五十万户,汝南郡又以南顿为大。南顿县令擢升太守,千石令台空缺日久,差刘钦破格迁调,臣以为更为妥切!”刘欣一听忙点头允准,着一旁尚书令及殿下注挥毫落笔。 董贤见陛下以沉疴宿疾日理万机,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便于袖中叙出香帕,轻轻擦拭陛下额上那点点滚珠,又莺莺嗔怪道:“本丞相府事,今都抛诸金殿之上。大家以违和之躯躬身国是,恕奴家提请,丞相王嘉引罪仨月,相位空缺也不是小事。先丞相孔光遭侍中傅嘉毁谮,诬陷大臣令俊艾者久失其位,今当扶正归相府,复故国博山侯爵。将琐事还于琐人,则陛下龙体日渐康泰,大汉社稷方有磐石之安呢!” 刘欣听罢,便遣愁索笑道:“朕也正有此意,由子夏二度入宰,外朝方可局势大定。又有御史大夫公位悬缺,又遣何人拿来递补?” 这时宫婢飨上几盏紫阳青茶,众人都陆续入席就坐。刘欣见茶盏余热不散,便挥袂着冰政凌人于冰鉴中取些冰来,逐一投置紫阳茶中。 贤良大臣宋崇见盏中芽头如梭似毫,叶片齐齐向上,立于杯中若同长在枝丫上一般。见陛下先饮为敬,方嘬上一口,汤香茶靓,苦中带甘,清凉爽口,煞是惬意。宋崇品咂良久,便借茶抒怀道:“臣观这紫阳芽头齐齐向上,若君公为人,玉折不挠,鲠固清明,嫉恶比周,直鞅安行,实大丈夫也。” 刘欣听罢,与宋崇漠漠对视良久,末了兀自一笑道:“何武这厮何其有幸,得卿如此荐言。昔日也曾补录司空之缺,后因孝道有失去了函谷关。依卿之言,这兜兜转转,孔光、何武二人都要复了原位了。”说罢又忆起王嘉诏狱对状,便着黄门令快马赴廷尉呈上览对。 待案牍呈于龙庭之上,天家也不顾身边几人惊诧之色,便急急翻阅当庭对状,见丞相辞赋述曰:恭问贤、不肖主名,嘉对曰:贤,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进,引为憾!……待刘欣收拢竹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闭目细思那王嘉供词,突然觉得咽头一哽,鼻头一酸,犹痛失了一条臂膊一般,龙目一搭,方知清泪湿了衮衫。 几少年一见顿觉骇然,一个个哑雀无声,垂首肃立,只听得隔间正殿有铜壶滴漏传哒哒之音,如鸣丧钟,如坠深渊,如泣如诉,如哀如怨,声声哀脆,断人愁肠。 秋行冬令,龙体日重,天子先行校猎上林苑。象牙镶镂的雕轸车辇,昂首奋蹄的玉裹六骏;虎贲于前持戟开道,光禄重甲仗剑环护;前有执金吾执辔,侧有卫尉陪乘。车辚辚,马萧萧,旌旄导前,重骑于后,狼烟漫天滚滚,黑涯涯直赴上林苑而来。 未央宫西出章城门,不消十里,便到了建章宫以南的阊阖天门。由璧门斜坡而上,通高二十有五丈,东为别凤阙,西为井干楼。东南阙上因置有一丈多高的金凤凰,故名凤阙;西南角为神明台,为祭仙人之所,台高五十余丈,上立镏金仙人,手托二十七丈错金承露盘,上置琉璃玉杯,授神露、和玉屑,饮之可长生无极,羽化成仙。 车辇过圆阙、嶕峣阙,顺御道一路向北,便到了建章宫前殿玉堂殿。董贤扶皇帝下得六骏车辇,至斜坡御道又换乘步辇,上得四丈须弥高台,瞠目前探,见南军、北军及虎贲、羽林等三千重骑,旗戟林立,枕戈待旦。 大司马丁明于丹墀宏声宣诏道:“元寿元年孟秋辛酉,天子校猎上林苑。大汉皇帝制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以南北二军及期门、羽林校猎厉兵,陈虎旅于飞廉,垒壁乎于上林。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乃立国之本。将校用命,毋负朕意。”话音未落,殿前重骑便振戟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粉尘骤起,鸟兽遁藏。 丁明又宣布诸校骑士鹰鹯竞鸷,及包抄合围的仪程规制,宣罢便有九重炮仗冲天而起,四方回音震天价响。执金吾挚熊虎云旗领五校北走,卫尉率八部执龙云霓旌向西窜行,俟两队交叉撕扯分离,便见狼烟滚滚,殷天动地,入林陆离,遂四散逐鹿而去…… 昼漏上十六刻,天家设宴玉堂殿。董贤见谒者将大司马丁明、御史大夫孔光、司隶校尉鲍宣及何武、韦赏一干重臣引坐席案,便提袍登顶金玉墀台,安然陪侍在皇帝身边。 董贤躬身与天家斟满百末旨酒,刘欣便双手把盏劝请道:“今仲秋校猎上林苑,朕躬不豫,得众卿百般环护不弃,特设百末旨御宴答礼以谢。此陈酿百末旨酒,以百草华末而杂就,故香且美也。聊表朕意,卿等尽饮。” 众大臣听闻皆躬身稽首称谢,有太常回礼着起,且执酒三杯上飨于天地。待酒过三巡,前将军何武只觉得头重脚轻,心血澎湃,便强瞪铃目,起身揖礼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我大汉宰位空悬日久,以致调度有缺,上下失节,诚乞陛下务必躬身察之任之。” 天家深知何武其人,虽四肢发达,然张弛有度,见其借醉抛砖以求引玉之辞,便轻笑道:“王嘉荐言:君公为人,可昭日月。”说罢朝董贤会心一笑道:“昨日圣卿陈情献言:先丞相孔光遭侍中傅嘉毁谮,诬诉大臣久失其位。今傅嘉伏法,子夏自当扶正,归相位,复故国博山侯。卿等可有异议?”众臣忙躬身揖礼道:“陛下圣明!” 大司马丁明见众臣回坐,思虑再三,便欲戏谑董贤一番,故蔑眼轻笑道:“董少年二十有一,华美俊奇,今一言九鼎,概不负侍中高衔。昔甘罗十二为宰相,虽非笃行君子,然也战国名策士也。董少年多行正义,则我朝盛世冀冀可期哇!”说罢怡然自得地瞟着董贤。 董贤闻听这调侃之语,不由得面如死灰,虽心有记恨,也自知国舅势重,只得咳痰自食。但盈盈清泪终是没把住,秃噜噜顺着鼻颊流了下来。 天家在上看得真切,身居龙位便佯装不知,遂强压怒火道:“子夏执宰相位,舅翁可有异议?”刘欣询罢见董贤自袖中掏摸巾帕,许是一个没拿稳,锦帕便被过堂秋风卷下了金墀,几个内侍忙不迭前去扑捡。 丁明视若无睹,只恭谨回禀道:“子夏气节不倒,自是不二之选。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四夷黎民,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纪纲有叙,苟慎选天下贤才而委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当刑。选用以公,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何求不大获胜哉?” 刘欣侧耳倾听国舅说教,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委实听不进去。又窥见董贤兀自伤神落泪,心如刀绞,便自龙袖中取出巾帕,私塞于董贤,却又正色征询丁明道:“自古帝王,或勤勉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谓不获?烦舅翁明示。丞相既定,御史大夫自当出缺,若依舅舅之意,由何人担承方可称意?” 大司马丁明见天家亦有服软之意,便仗意直言道:“非是称某之意,是要称天下人之意!先丞相王嘉曾屡荐孔光、何武二位贤士,今子夏既已执宰,君公也自当归位。这决非仆臣一家之言,望陛下不耻下问,细细察之!” 刘欣闻听国舅也举荐何武,方轻轻嘘了口气,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思罢,便着尚书令提毫草诏道:“汜乡为人,鲠固清明,嫉恶比周,直鞅安行,进贤为国,稽考典型,今复就御史大夫衔,监察百国,斧正为国。”策诏宣罢,不及何武接旨起身,便由董贤及御侍女官搀扶登辇,奔后寝歇息去了。 刘欣回銮建章宫后寝,搭眼又见御侍双手奉药汤飘然而至。前味未散,又来新汤,浑身倒似药渣泡出来一般,便稍嫌烦闷,挥手轻逐。御侍不由两颊泛红,木木地呆于原处左右为难,董贤见状忙上前接过。孰料刘欣余痛难忍,叱喝一声便顺手打翻了圣卿手中的药盏,“咣楞楞”与金砖碰撞的戾声传来,吓得众宫人忙惊悚跪倒……半晌尚有一个碎片自天而降,“铛”地一声,最后一惊魂也落了地。 许是适才并没有吃好,刘欣此间也不待更衣,随意用了几口尚食递进的糯米枣糕,漱了漱口,便倒头和衣而眠。此时青窗外已乌云密布,闷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刘欣飘然起身推开殿门,便见一道强光闪电劈头盖脸地迎面打来,忙躲避间,惊见浑浑噩噩的苍天被活生生撕开来一道口子,若一方血盆大嘴,欲将偌大的长安城囫囵吞食,随之,腥臭味接踵而至…… 刘欣惊厥之余,忙抽身欲退,却又瞥见殿堂之上血流漂杵,尸横遍地。刘欣不由得两腿发软,胆寒发竖,躲路欲逃,孰料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刘欣气急败坏地正欲破口辱骂,却见其人横眉冷对,绝世的冷艳,见其描化愁眉啼妆,发绕三匝堕马髻,飘飘乱发敷住了白面。仔细再看,见其身披青绸交领蚕服,下穿云英紫裙,不是当朝冯太后又是何人?遂惊悸道:“呜呼,冯太后显灵了,我命休矣……”说罢掩面夺路而逃。 千里荒漠混浊一片,刘欣展翅翩翩欲飞,哪知两腿似灌了铅饼,至阙角,突见冯太后七窍生血地忽闪于面前,且哑声嘶喊道:“昏君休走,还我命来!”刘欣见走投无路,忙哭怆跪地道:“冯太后休怒,昔日中山血案乃傅太后一手操办,由张由诬陷,史立逼供,朕是一事无知哇!”冯太后泣血痛诉道:“昏君休言无知!亡于史立屠刀下者何止百人?我妹冯习一家,弟媳君之、宜乡侯冯参等,整整一百零三口哇,满门杖毙,血流成河。然史立今日雄居高位,你焉能不知?” 刘欣语塞忙折身欲逃,忽见冯习、君之及冯参等一干尸人正万目睚眦地踏血而来……一声惊呼,刘欣便绵绵软软痿瘫于地。 刘欣正束手待毙间,猛见从弟中山王刘箕子仗剑而来,忙挥袖惊呼连连道:“御弟救我!”孰料刘箕子一声不吭,挥剑直刺刘欣胸前,阴沉道:“你杀我冯氏外戚一家,孤定诛灭你傅氏全族!”说罢扬袂又挥剑刺来,刘欣见势不妙立身欲逃,忽觉躯体倍感沉重,俯首见胸前坠一巨石,奇丑无比,遂卸下拋到刘箕子跟前,诓骗道:“此乃天陨奇石,价值连城,御弟慢慢赏玩,皇兄去也!”话音未落便眼前骤亮,一通天大道熠熠生辉地亮于面前。但见四野祥云之上,高廊四注,重坐曲阁,灵芝碧琳,珊瑚丛生,赤瑕驳荦,杂臿其间。 刘欣不由分说便捷足而登,忽闻靡靡之音由远及近,定晴望去,竟有四尊弥勒仙人执法器腾云而过,刘欣正挥袖惊呼,倏见漫天花雨自天而降,飘飘洒洒,奇香无比。抬头见挎篮仙姑乘云飘过,耳清闻嘚嘚之声铿锵悦耳,后金光一闪,那玉虬六骏正扬首奋蹄地疾驰而来,后驭一镶金缕玉的象牙香车自刘欣身旁嘎然而止。 刘欣见状忙投身其上,忽觉双足被人拉扯,回头一见是国舅丁明,遂厉声喝叱道:“舅舅放手,再不松手斩你性命!”丁明冷冷回道:“臣一日忝居大司马位,便由不得天家宠信谗谄,恣意妄为!”刘欣见状气急生恼,见董贤递剑,忙抽出斜劈而下,一声惨呼,大梦骤醒。 待刘欣惊悸万状地睁开眼晴,四顾茫茫,方发觉自已蜷身而卧,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正心慌磨乱,四肢冰凉之时,方见董贤自身边醒来。董贤见天家一脸虚汗,心疼之余,忙扯巾擦拭。 刘欣待心情稍作平息,便咬牙切齿道:“刘箕子啊刘箕子,我视你如同胞兄弟,关怀倍至,又观你平素懵懂无邪,便诸多牵挂。中山血案非朕本意,今于梦中竟持剑相向,一剑诛心!尚有那国舅丁明,想你一向忠心护主,方策你君侯大司马位,不料你权欲熏心,势欲一手遮天,朕愈发容你不得!” 刘欣心神不宁便披衣下床,由董贤搀扶趋至青窗前探了探殿外,禁不住感慨落泪道:“朕,恐飨国不永矣!”董贤闻听忙扑通跪地,泣诉道:“大家今日何出此言?噩梦乃心神不宁所致,断无存真之理呀!”董贤泣罢便立身站起,将刘欣扶至殿外阑干处,含泪陪笑道:“大家请看,这红日曜曜,秋实累累,枫林披红,轩阁挂彩,何其的美哉啊!” 刘欣颤微微张帘望去,但见行云流水匆匆过,黄叶飘零无归期。抖落一地菊花泪,凉风骤起阴间雨。笼雾锁寒阙,风雪祭沧池。繁华不再,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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