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夏洛蒂自然散开的每一缕发丝上时,她正裹着被子,在手机上斟酌着打下:“妈妈我不舒服,今天我想请一天假。” 然后她闭上眼睛,被阳光打成金色的睫毛也伴着沉重的呼吸声轻轻颤抖。 打完或许是这平庸生活最后的一句遗言以后,她切出了微信。夏洛蒂今天没兴趣关注班级群里诸如谁请假了谁生病了的事,以往她都会这么做,然后和自己同样请假了的朋友有的没的聊上几句。 她小小的眯了一个回笼觉——对于一个即将独自面对未知世界的女孩,还是需要一些小小的缓冲。 夏洛蒂回头看向昨晚摊在桌子上的十五张邀请函,它们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本应僵在台灯边的死鸟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视野里不可忽略的一片片染血的羽毛,无声地重复着昨晚发生的怪诞真实。 在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后,她把那缔造了这行程的十五张邀请函匆匆插在文件夹里后,就夹着文件夹走向了与平日上学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的车,也不知道出租车什么时候到的地方,她刚才只记得自己恍惚地看着窗外正飞速倒退的陌生地平线。她费劲地以坐姿从牛仔裤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当她的手以最扭曲的姿态卡在兜里时,她脑海里突然闪现过想象中司机师傅看着那张纸下满是俄文的黑色提款码时会有的表情。 夏洛蒂弯着腰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勉强看清了中央大厦的全貌:精致的罗马式立柱,门前两人来高的石兽,大理石雕刻的天使飞檐。同时三四十层的的大落地窗办公楼也展示着古典以外的现代性,以及视觉上的强大冲击力。 这是马罗列斯小城档次最高的酒店,本地资产阶级和纨绔子弟的豪华生活标杆。如果在学校厕所吹牛逼显摆,说在其他地方吃饭,都会被嘲讽穷还装那种。作为新时代五陵少年的代名词,这也是她从未踏足,只是曾偶然路过也暗暗好奇过的领域。 她站在门口向上看,这时的大楼逆着初升的朝阳,正对着她倾下巨大的阴影,似乎要将她一口吞下。 她走到门前,不知道是应该自己推开门还是等着电视剧里那种黑西服大汉为她开门。观望了几秒钟后还是选择自己动手,结果没等她触及门就自动打开了。 夏洛蒂略显尴尬地迅速缩回手,入目是黑色大理石砌就的室内喷泉和极具东方典雅风格的摆件,与喷泉中央昂首的狮鹫雕像配合的恰到好处。 她的眼睛才刚适应酒店里纸醉金迷的水晶灯灯光,就有微笑着迎上来的女服务生询问是来您参加哪场宴会的客人,然后自顾自地对着楼梯口踏前一步,微微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引领手势。 这服务生将自己身体的弯曲幅度恰到好处地保持在一个谦而不卑的幅度中。但夏洛蒂还是隐隐约约从她弯曲的月牙眼睛里看出了隐约闪烁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半袖和牛仔短裤在这个满地礼服西装的环境有多么格格不入,自然而然地让这服务生把自己当成了不知道是哪位富甲名流的远房穷亲戚,碰巧沾光过来蹭吃一顿好饭。 这种伪装出来的善意态度激起了夏洛蒂心中的深深反感。她虽然不像伊凡那样嫉恶如仇,但也同样无法忍受这种好像眼里掉睫毛的不适。 她打开原本夹在胳膊下的文件夹,看也不看地随便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邀请函,恨不得把那个蛇剑七叶花标志直直地是怼到服务生脸上。 与这无理的行为成对比的是,在女服务生油光可鉴的脸上,瞬间肉眼可见地平添了几分惶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姐,请您跟我来。”她仪式性地引领夏洛蒂一阵,将她带到一进门就肉眼可见的巨大的一楼行政厅的总前台。 前台的美貌小姐和这个服务生的反应可谓是大同小异,她应该一开始是把夏洛蒂当成了第一次来大厦,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房间的穷丫头。但她眼中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同样终结于她的目光搭到夏洛蒂手中邀请函上的第一秒钟。 一瞬间,前台小姐换上一副恭敬而紧张的面具,但她心里应该同样没底,从她尝试了两次才成功拿起镀金话筒的座机,尽力保持优雅地和电话那边的大客户开始交涉就能看出来。 夏洛蒂想,如果不是她这样子好像从大街上随便都能拉来的女孩让她们两个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或许也不至于暴露出这样一副失态的模样。 她的心中突然地产生一种咸鱼逆袭式的快感。 “尊敬的…嗯…小姐,”不算太久的对话后,前台轻轻翘着手指扣下电话,抬起头来试图成功恢复从容不迫的样子——如果她没有因为不知道夏洛蒂的名字而在称呼上再次停顿了一下的话,或许她就成功了。 有她背后鱼缸中轻轻游动的几尾颜色各异、但都雍容华贵的龙鱼衬托,就算把夏洛蒂班里随便坐姿板正的女生一个拉来都能不怒自威。可现在,这位经受过专业培训的前台小姐,看起来就像嘴里塞着柠檬一样难受。 夏洛蒂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不禁在想,如果她现在提要求要捞一尾龙鱼出来,做生鱼片配照烧酱就地吃了,她会不会叫人照做。 “蛇剑集团方面欢迎您的到来,集团ceo不久就会与您会面,这段等待时间您可以随喜好在酒店中行动,米列娃将会随行满足您的一切需要。”前台小姐优雅地向一旁把夏洛蒂领进来的米列娃示意,看来,将她这个不好伺候的担子甩给同事后,她终于成功横扫窘迫做回自己。 “好的,谢谢你。”夏洛蒂撩了一把头发。笑了笑后,她自顾自地走向油画里维纳斯指向的走廊洞,米列娃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手里握着夏洛蒂刚才要求的一扎柠檬红茶,装在华丽的烤瓷俄罗斯茶壶里。 米列娃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几个手指头捏着把手——这是生怕手温影响口感,她并不知道这种饮料是不是和平常客人常常点的各种牌子的红酒一样娇贵,所以她尽量避免所有能被这位贵客感到怠慢的行为。这一切和华丽的巴洛克式装潢构成了一副不伦不类的帝俄式油画——如果夏洛蒂穿的是宫廷礼服长裙就能改正这唯一的不和谐因素。 这一切让夏洛蒂有些飘飘然。她心里明白,她收到如此之礼遇的原因就是她甩也甩不掉的一张张皱巴巴的文件纸——此时它们正在米列娃拿着的、她带来的廉价塑料文件夹里。这在她家里还显得合情合理的画面,此刻却无言地显出一种暴殄天物的悲剧意味出来。 她深知这两个酒店工作人员忌惮的完全不是自己,而是创造了她这十五天所见的一切怪事的这个蛇剑集团。由于这种扬眉吐气的快意,夏洛蒂心中对它无疑平添了几分好感。 但命运的砝码总是在赌徒意想不到之时突然加磅。 她在米列娃的陪同下刚从电梯里出来,还没在三楼宴会厅的白色大理石地砖上走上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夏洛蒂?” 夏洛蒂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她的同班同学雅史良萱。她和伊凡不同,并没有半点日本血统,只是因为父母在日本做生意发了财,她也长期生活在日本。 夏洛蒂只想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就走,说实在的,她对这个嗲里嗲气还自命不凡的女生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她还做过一些让夏洛蒂不齿的事情。 夏洛蒂意思着扯出一个笑容,抬脚想要离去。其实就算换做她没有反感的另一个人,她也不愿意穿着这身平常无比的衣服站在一个穿着精致和服的女生面前再多一秒钟——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她感觉自己才是异类。 “你在这里做什么?是来参加哪个亲戚的婚礼吗?”雅史尽力睁大了她的日本式眼睛,夏洛蒂能看见她凑近的脸上本就白皙的皮肤上有些卡粉的粉底,她那双特意画长了的豆豆眉夸张的挑起。 夏洛蒂刚在想怎么编一个理由糊弄过去。“真可怜,来参加这种没什么事可做的无聊宴会,夏尔(夏洛蒂的昵称),你受苦了呀——” 夏洛蒂还没反应来这话中的玄机,“我今天过生日,才请了这个假,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她开始笑起来,就想平日下课时和女伴的嬉笑打闹一样,用一只绣着樱花的宽袖挡住涂了咬唇妆颤动着的小嘴。 这一刻,夏洛蒂终于体会到了话中的嘲讽意味——今天她又一次次被嘲讽了。似乎她就像是草原上,等着捡食狮子捡食残羹冷炙的鬣狗。 这一刻,她的人性恶在脑海中被这例飞溅出来的火星骤然引燃,她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骄傲的小白鸽。在夏洛蒂已经开始飘忽的眼神中,她看到自己在这和服少女的面前迅速缩小,而对方在她的眼里变得好似泰坦一样庞大,似乎随时可以将她压垮。 夏洛蒂的思绪随着每一条血管里正在狂飙为浪潮的血液正在飞速运转——这个假日本碧池是什么?她凭什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她面前尽情撕扯她的自尊?凭什么?凭什么?凭她有个投机倒把翻身成阔佬的老爹?凭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金钱堆砌出的生活?那为什么是她有这种生活? 凭什么? 究竟凭什么? 夏洛蒂·莫里亚蒂的脸开始轻微扭曲,她已经绷起了点点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在她心中迅速膨胀的这种无限近乎于恨的情感叫做嫉妒。她感到内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在躁动?雅史良萱的笑声逐渐在她的感官中被隐去,像是周围的空气逐渐被从她身边抽离。而她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准备破茧而出。 而作为雅史家本次宴会的主角,良萱小姐和她的“朋友”这么长时间的“对话”无疑成为了宴会全场的焦点。夏洛蒂的余光注意到有十几个老少皆有的和服男女慢慢地摆着木屐踱步过来,没准那个走在最前面,目光严肃而暂展温和的国字脸中年男人就是雅史家的家主也说不定呢,他的眼里带有看向下等人的一丝傲慢。 那群人移动时产生的木屐哒哒声,像是不轻不重的踩在夏洛蒂的心脏上。更可怕的是,在这欢乐的气氛中,尺八甚至没有都停止吹奏,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成为了最缺乏美感又最合适的伴奏。在这宏大的抒情曲里只有一个人,正慢慢地向心底塌缩。 夏洛蒂欲哭无泪,原来网上常用的调侃语真的作用在身上是这种感觉。就像坐车后想吐而吐不出来,恶心感长久不能消去。又或者吃了一口很恶心的中药,无论喝多少糖水也消不下去,只能等待这段残酷的时间自己流失过去。由于血液的回流,她的脸越发酡红,而手脚却开始发麻,她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想要就地坐下的无力冲动。 可是她到底又能做什么? 可能平庸者的愤怒到最后终究都会沦为屈辱和哀伤。 但这时候,这无力哀伤话剧的厚重帷幕却猛然被冲垮。一束光照亮了少女和她身边的悲惨世界。 或许平庸者的愤怒真的一文不值,但接下来至少有人证明了夏洛蒂·莫里亚蒂不是其中的一员。 电梯门被轰然洞开,接下来的发展就像常出现在夏洛蒂幻想中的上世纪香港黑道电影的画面一样,一个又一个黑西服大汉鱼贯而出,紧绷的衣服勾勒出他们身上藏不住的肌肉线条。不过和电影最大出入的部分是这些西服大汉中有至少一半是白人面孔。 他们分列在夏洛蒂两侧,呈一个向雅史家近乎直角的对角,压迫均势瞬间逆转。如果不是夏洛蒂的穿着实在街头化让画面平添了不少抽象感,那个场面堪称完美。不知情况如何,但力量重新回流到身体里的夏洛蒂这样想。 但永远有人比她想的周到。 既然目前无法改变夏洛蒂,就改变雅史良萱。 领头的白人黑西服拿出对讲机,在因为局势骤变而孑然归于静谧的宴会厅中,慢慢地听清楚了对讲机那端传来的本就声音细弱而又被电流冲刷失真的指令后。他抬起头,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用雄浑的嗓音发出了一句打着卷的指令。 ”你们,离开!” 国字脸男人似乎像说些什么似的向前一步,但他刚伸出了一半的胳膊下一秒只能僵硬地停在空中。因为对方已经向他们压来。对这位和女儿一样自视甚高的日本富商来说,在当前的事件中最可悲的是,这些半路杀出的西服大汉们根本就没有给他同等沟通的权限。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粗暴有力的手,他们直接手动移除了老板的尊贵客人眼中的可憎背景。 夏洛蒂面前是如移动山脊的人形坦克们,在他们穿行在宴会厅并有条不紊地进行清场活动时,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听见良萱止不住的尖声诘问和近乎哭泣的呐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中,她似乎能看见一只小白鸽被一双双强有力的手捏的青紫难以呼吸。而前几天在夏洛蒂眼里还高高在上财势通天的雅史家,在这群大汉和他们背后的势力面前,甚至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在雅史良萱被推出三楼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领头黑衣人恭敬而蹩脚的国语:“莫里亚蒂小姐,总裁恭候您多时了。请随我来。”与此同时,夏洛蒂·莫里亚蒂也终于看清了他们每个人左胸前的紫色珐琅彩蛇剑七叶花胸针。 背对着满地散落在地上的残宴,听着突然出现的有序工作人员的脚步和开始整理的声音。这一刻,就在跟他们踏入向上穿越的电梯的一瞬间,夏洛蒂突然觉得,这幅场景没准就是她与过去的分水岭。 不久后,她已经站在了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的门前。这次和她进门时不一样,想象中的有人来开门这次成为了现实。两个西装大汉吃力地将刻满浮雕的沉重大理石门拉开。 映入她眼帘的首先是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这幅地图上标记着一些显眼的发光点,遍布世界各地。地图上星星点点地用多种语言标记着一些标注。一张价格不菲的白桦木桌子就摆在夏洛蒂脚下踩的波斯地毯尽头,这段距离在她看来以算遥远。而她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带有强烈东正教色彩的瑰丽壁画和满是文艺复兴式的天使雕塑为支架,的极尽奢华的水晶吊灯。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看清了坐在桌子后,皇座式座椅前的那张脸后,她感受到了比刚才被雅史良萱羞辱时更加强烈的头晕目眩,这再一次袭来的强烈的精神视觉双重冲击让她尽力维持的理智险些崩坏。 “怎么…会是…你…?” 她不知道自己的呢喃有没有被他听见,被那个堂而皇之端坐在王座上,穿着一身考究的,满是金色流苏的华丽礼服,正用一双有好似眼袋一样明显的卧蚕的绿眼睛,阴鸷地注视着她的男人。也就是蛇剑集团CEO,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