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正从上到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 他睁着一双带有疑惑和害怕的大眼睛,扭过头来看着门口进来的他们,层层眼皮顺着下垂的眼角叠在一起。青年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脸上还能依稀看到络腮的胡茬。 夏洛蒂还在观察他,而此时的对方正微微低着头,眼窝和鼻梁的弧度连在一起,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正在哆嗦。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拎起来又无法反抗的花枝鼠,夏洛蒂心里这么想。 “分部长?”房间里有人起身,但夏洛蒂只能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就像是电影里的审讯场景一样,萨达特正对着一张审判桌,一个强光灯正对着他的脸,而桌后的那些人正隐藏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楚。似乎这样能让受审者的心理变得更加脆弱,从而更容易开口。 “继续吧。”穆罕默德点点头,做了个手势。 “名字?”紧接着,夏洛蒂眼前的黑暗中不知谁在粗暴地说话。 青年沉默了几秒,才颤巍巍地回头,“你不是刚问过…” 房间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黑暗中有人站起身来,伴着一两声被推搡的抱怨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骂人的话已经说了一半。但当他的脚刚从黑暗里踏出一步之时,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没意义的蠢事?”伊凡用手杖推开穆罕默德,不满地说出这一句。 看到他的脸,黑暗中顿时发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过了一会,一双手颤颤巍巍着伸了出来。 “穆罕默德,你念一下。”伊凡接过那只手递来的文件,转手塞给穆罕默德。 “萨达特·本·哈桑·图姆拉,亚历山大里亚人,二十二岁,阿拉伯裔,疑似商店职员,社会关系还在调查。”穆罕默德用阿梅雅(融合了古埃及语,拉丁语,土耳其语以及希腊语等语言的埃及特色阿拉伯语)一板一眼地念着。 这时候伊凡已经指使几个暗中人解开了与萨达特瘦弱体型不成正比的铁链。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时候夏洛蒂才发现,他身材瘦高,皮肤由是白皮晒成的小麦色,现在正一劲小声说着一些祈祷的话,两只手拢在胸前小幅度而频繁地比比划划。 夏洛蒂抬头,正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他睫毛密实的大眼睛里扑闪的满是惊恐。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奈芙蒂小姐,还有伊凡说的那句话: “他们是人,有自己生活和自由意志的人。” “他们值得被记住和想起。” 她转头看向伊凡,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不久前的人文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 夏洛蒂低下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个时候,沉默总是没错的吧? 她把头扭过去,既不看花枝鼠由于恐惧抽动着的脸,也不去注视静默的蟒蛇的眼睛。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被大老板训斥了的部员沉默着。因为害怕铁链碰撞的声音惊扰了伊凡的思路,所以正紧紧把住曾捆着萨达特的椅子。好在囚徒吓傻了,正默不作声地揉着自己的各个关节,房间里就这样继续维持着让人颇为不舒服的沉默。 “我说,他交给你怎么样?”伊凡像是随口一说。 “哦,啊。?!” 没给夏洛蒂反悔的时间,在她刚以下意识回答了以后,伊凡已经带着一大伙人飞快地从门口闪了出去。她看到那张欠揍的笑脸和披风的一角从门口消失,随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电子门被锁死了。 “……你有考虑过求求他吗?”正在哆哆嗦嗦地拿起同声传译器给自己戴上的萨达特这么说。 ——大厅。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在掌声中缓缓挥着手走上主席台。原本显示着世界地图和埃及地图的两个巨幅显示屏现在一同显示着巨大的蛇剑七叶花图案。 他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就是那些政客主管之流的敷衍话。伊凡·卡列金在台上看着下面一颗颗人头,看着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盘算着自己的话在这里到底能入几个人的耳。 他微微侧目,穆罕默德就站在他身旁,有如忠实的护卫。作为集团的CEO,他名义上的确是比作为埃及分部长的穆罕默德更有话语权,但实际执行起来往往另是一码事,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往往实用。 但好在,这个人似乎还算忠诚本分。 ——鞭挞部审讯室 外面的热闹对于身处在军事级隔音房间中的夏洛蒂无关,她并不知道那位朋友在经受多么壮观的欢呼喝彩,她只觉得面前的中东青年吵闹。 “你真的不能让他们送点吃的来吗,我真的很饿,你不饿吗,我已经…”萨达特似乎拿准了这个女生不会对她怎么样,在短暂的沉默后,房间里就维持在他的喋喋不休中。 他最多的要求就是饮食,一会说自己饿了两天,一会说三天没喝水,烦得夏洛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本不想对这位已经经受了不少折磨的陌生人恶言相向,但这时她也不禁好奇,他身上的那些折磨痕迹中,是否有一些是拜他的聒噪烦人所赐。 ”……别吵了,烦死了!”夏洛蒂终于忍不住,喊出了这么一句。 该死的伊凡,连要干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到底是要审讯还是什么?为什么是她来做?为什么不用专业的审讯雇员,却要用她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难道这是在刁难她吗?层层疑问堆成一堆线团,将她的眉头拧成一团,胸腔内也涌上一种因为心烦带来的恶心感。 “……我是伊凡,听得见吗。”同声传译器里突然传来声音,她刚想开口,却被打断,“不要回答我,你的任务是问明他跟踪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任务期间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叫人送过去,只要说话就好。” “祝你第一次实习愉快。”伊凡最后说。 夏洛蒂咬着嘴唇,回头看向正在翻箱倒柜找食物的萨达特,后者用一双扑闪着的大眼睛无辜地回应她的目光。 “……给我要一份你们这的工作餐。” 十五分钟后,看着大欢朵颐的萨达特,夏洛蒂坐在桌子对面,拄着腮帮子叹了一口气。 “……我说,小姑娘,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吧。”萨达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变慢,但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这么一句话。夏洛蒂的瞳孔收紧了。对于这句话,她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她还是为自己感到某些失落。 也许,明明是名字已经传遍这个公司全球分部的特聘员,却没被伊凡带到雇员前介绍和熟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电影里在平常生活中平淡无常的主人公,进入剧情以后往往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新世界里街头巷尾的谈论话题,万众瞩目的天选之子……但似乎迎接她的却不是这种剧本。 她还不够格,不够格到连被绑架来吓的快尿了裤子的人都能看出来。 她再次感到一种无名的哀伤,这种哀伤和在雅史面前感到的低微并不完全相同,但却同样不甘。但她的脸却只是顿了一下,富有水分的唇角轻轻无意识地抽动。 “少管闲事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夏洛蒂问。 “还来?他们不是早就问过了吗?不应该都写到那张纸上了吗,他们好不容易折磨完我你还要再来?我连饭都……” 萨达特像是受了惊的老鼠,一听到这句带有一丁点审讯性质的话,就立刻扔下勺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拼命摆动着手臂,露出一副蛋疼的神情,开始喋喋不休地想解释些什么,以尽力让自己远离可能会再次降临的苦难。但是显然他潜意识里还是更在乎自己还没吃完的饭和没填饱的肚子,没多久就又拿起勺子。 “行了行了,闭上嘴。”面对他再次的喋喋不休,夏洛蒂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她头疼地拿起桌子上整理好的审讯文件想要找到一些线索,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原因,随即难以置信地问萨达特: “你就因为这?”夏洛蒂用笔录推开他的饭盒,指着原因一栏填写的“想买点酒喝”问道。 “很奇怪吗?”萨达特皱着眉头嚼着最后一口米饭,用勺子轻轻敲着饭盒表示抗议,“对于一个生活在禁酒国家的星月教家庭的马上就要过二十岁生日的青年男人来说想尝一口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他先前在这房间里的怯懦,这时候说了无影无踪,声音中甚至带着激动。 “我就只是看到你的那个朋友买了那么多酒,动了心思想尝尝到底什么味道,想问他买一瓶二手也不行?我还真以为你们就是普通的旅游学生呢。结果,正在我思考怎么走上去搭话不会太难堪的时候就被套上麻袋绑到了这里。”他说着咽了一口吐沫,“有必要吗?我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今天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二十岁?他长得可真着急,而且资料上不是还刚说是二十二岁?……萨达特继续喋喋不休,夏洛蒂却在思考,他的理由这么一说倒也合理,但是她却仍然不敢作出处置——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如果真是像伊凡估计的那样,真是埃及政府的人或者某个同行的探子,还不知道惹来什么麻烦。 但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出了这种麻烦,她百分百不能再享受这份高薪的工作,被送回去继续当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想到高中早六晚十累死累活睡眠不足的日子,她恨不得直接把这小子杀了,给伊凡一个死无对证。 更何况,被送回去还是伊凡念旧情的情况。她还有另一种结局,就是被这个黑帮一样的公司,或者说披着公司皮的黑帮当场做成木乃伊扔在撒哈拉沙漠里。 想起伊凡临走时的微笑,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一次实习要赌上职业生涯甚至人生,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一点。 “……你是做什么的?”她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索性和萨达特聊起废话来,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扣出什么关键信息呢?她这么安慰自己,哪怕潜意识里连自己也不信。 “超市售货员啊,就灯塔附近那家,专门卖坑白人和东亚人傻老外的特产什么的。” “……你看这香精是真的吗?”夏洛蒂从手包掏出自己花了大价钱从带着面纱的黑皮美女那里买的两瓶。 “一眼假。”萨达特闻了一下说到。 “……”我能不能把那个女人绑来?夏洛蒂在无声中这么想。 她想起昨天那女人玩的文字游戏:那女人当时装成占星术士,问她年龄多大。在夏洛蒂说出年龄以后,又问了几个挺“玄”的问题,这之后她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就说她是赛里斯人,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没想到能通过这个判断出来。 在她受这个神棍的蛊惑下冲动消费以后,伊凡却说是因为她答得太干脆了——同是黄种人,但日本和韩国的年轻女性都以年龄为隐私,所以在回答时普遍会迟疑。她当时还觉得伊凡又在卖弄学识,现在想起这女人该死的信息赌博式售货却后悔的牙根痒痒。 信息赌博?她昏沉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咳咳,虽然目前的证据不足以证明你是商业间谍或者别的什么,但是为了安全,我别无选择。”在萨达特疑惑的目光中,夏洛蒂做出一副惋惜无奈的样子,摆了摆手这么说到。 “你要干什么?”萨达特的脸上一下子满是惊恐,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无意间掉在地上的一支笔,直接一屁股摔到地上,但他拼命往墙角挪着屁股,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放心,我不会杀你。” 萨达特舒了一口气。 “等会我叫人来把你的舌头和手割掉吧。” “饶命啊!我才刚他妈开始自己的生活啊!”萨达特的嘴在恐惧的催动下成功进化成了加特林。 “我也没办法,可是只有这样你就不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和写出去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好好想想,是割舌头和手还是割脑袋。”夏洛蒂弯下腰拍了拍无路可退正抖成筛子的萨达特的肩膀。 “哭也算时间。”她直起身这么说。 萨达特尽力压制着害怕,但是他的身子还在高频率地颤抖。他沉默着,低着头,在被绑架时被弄乱的头发耷拉在脸上,挡住睫毛浓密的眼睛,高大的身体窝得像具活骷髅。 最终,在一分钟快要过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用含着恨意和决断的棕色眼睛死盯着夏洛蒂,咬着牙从喉咙里扯出声音来说:“来吧,婊子,来割你大爷的手和舌头啊!” 夏洛蒂暗自绷紧的心放下了,她走到门口,摁了指纹门禁,门应指滑开。“还在等什么?走吧,我去帮你问几瓶酒。” “你……不割我舌头了?”萨达特还没有回过神来,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洞开的门和站在门口回头的夏洛蒂。 “我改变主意了,就在刚刚。”少女脑后的棕色卷发马尾一甩一甩,最终消失在门口,就像刚才伊凡的披风角一样。 萨达特不敢置信地向前一步,脚踩在散落在地的锁链上,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他的腿像触了电一样后退,然后快步跟着夏洛蒂离开了这个令人不太愉快的房间。 “说真的,你长得真像我姐姐,你们一样可爱。” “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是婊子吗?你姐姐也是干这行的?” “……没人跟你说过不给人台阶下很难交朋友吗。” “……”夏洛蒂没有说话,但她想起了某个说过差不多的话的人。 果不其然,他们没扯皮走上几步,就有接引人员出现。五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了亚历山大分局总长办公室里。 这里本来的主人,穆罕默德正在一旁站着,而堂而皇之坐在桌后的伊凡,正在聚精会神地鼓捣着什么东西。 等到夏洛蒂走近了以后,她才看清楚,他手里摆弄抚摸的是一只小蝎子。与不过两三厘米的体型不相称的是粗大的尾部,这节肢动物晃动着两个细小的钳,正竭力在伊凡的手中挣扎。 “埃及柱尾蝎,最小的蝎子之一。喜欢吗?是不是很可爱?” “我跟你说过我讨厌蝎子吧?”夏洛蒂恨自己眼睛看不清,带着一副厌恶的表情连连后退几步。倒是萨达特看上去颇有兴趣,他无意识地伸手,目光也在这时对上伊凡抬起的眼睛,这下他比夏洛蒂退后的还要远。 “你似乎对它很有兴趣啊。”伊凡就手将手上的蝎子滑回盒子,拄着一只胳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我……小时候常抓这东西玩,也养过一段日子。不过后来都养不活。”萨达特的声音还是怯怯的。 “那或许是因为温度太低了。” “嗯,或许吧,对…”萨达特在结巴中开始呓语。夏洛蒂发现,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抽离,但不像是无意识的,更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我们已经调查完你的背景了。”伊凡将两只手叉在一起,左拇指摁着右拇指,“很抱歉,是我们人员的冒失,但是我们工作的保密性你也或多或少地看到了,请你谅解。” 他突然话锋一转:“但很抱歉,我们还不能放你走。” “为什么?”本来已经准备开始说市侩话的萨达特将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带着愤怒的质问,他的情绪似乎终于迎来了压抑过后的激动,这使他涨红了脸把半个身子压在伊凡的桌子上。 “因为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只能等到完成了工作以后再把你送回家了。但是我们会满足你在软禁期间的一切生活需求,事后还有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伊凡连动也没动。 “生活需求……也包括那方面吗?” “包括那方面。”伊凡抿了一口杯里的红酒。 “你们这的宿舍在哪,我先去认认路。”萨达特以相当自然的姿态转身。 伊凡摁了一个摁钮,没过多久就有人带着萨达特去体验新生活了。 一番闹剧以后,房间里就剩下伊凡和夏洛蒂两个人。 “很聪明,学会了思维判断赌博。”伊凡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是特殊目的的人,自然需要舌头和手,不然无法泄露有关这里的任何一点信息,所以他不会放弃。而如果真是平民,在生死关头壮士割腕壁虎断尾还是合理的。” “还是不如你,这么容易就能看清楚我的意图。”夏洛蒂不无怨气地讥讽到。果然,屋子里有监视器,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你的第一次实习我很满意。” “不满意我就不用让你满意了是吧。” “十万卢布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公司就是我的家,领导就是我的妈。”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