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揉了揉仍然酸痛的小腿,僵硬地坐起身来。 自从几个小时前她下了直升机以后,就一头扎到了公司为得救者们准备的帐篷里倒头就睡。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吧?她坐起身来,脑后突然有一阵针刺似的疼痛,起身太快弄得她眼前都一黑。 夏洛蒂此时全然没有电视剧上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更多是一种筋疲力尽的疼痛,甚至比睡前更累,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休息。虽然挂了个特派专员的名头,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体质偏下的女高中生罢了。 她并没立刻站起来,而是先揉了好一阵胳膊,又搓了好一阵太阳穴。如果不是哈托尔在外面叫了几遍以后仍不见人,怒气冲冲地冲进她的帐篷,强行把她从睡垫上拽起来,恐怕她还能找出一整套保健工作来做。 两人拉扯了一阵,最终哈托尔愤愤地离开了,这狭小的空间里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夏洛蒂突然开始想念自己平凡的生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怀念那中无聊又疲惫的生活。但此刻,她物无比想念那些在课堂上无所事事的时光。她想起以前在数学课上盯着转笔的手发呆,听着怀表里时间咔嚓咔嚓地流逝,看着午后夕阳打在同学和老师的脸上,直弄得他们眨巴眼睛…… 但现在,她撑着在地上的手却只能感受到还含着点余温的沙,能听见的只有帐篷外喧闹的陌生人声。 似乎,人总是在度过某段时间后,才能真正感悟到它的美好。又或许,怀旧只是一次记忆修正,为了衬托操蛋的当下而把脑海里的过去修改的多么美好。就像是英国人总是怀念维多利亚,日本人总是怀念浮华的昭和五十年。 这时候多想这些也无益,夏洛蒂用力扯出自己卡在裤兜拉链上的手包,这里面保存着那场风暴之后剩下的所有东西。 她的手在里面摸索着,摸到了她的手机、穆罕默德塞给她的备用同传耳机、很幸运没灌进沙子的马卡洛夫手枪、偷藏的压缩饼干,肉食和糖…… 然后,她摸到了一根滑溜溜、还有些油腻的长条状物体。费了一番力气扣出来后,才明白原来是亚历山大里亚的那个女骗子赔给她的道歉礼,一根昔兰尼白蜡烛。那骗子说,这种蜡烛有很强的驱虫功效。想必这是那天她被伊凡匆匆叫回去时,胡乱塞在手包里的吧。 夏洛蒂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白蜡烛,突然想起那天女骗子没头没尾的话—— 那天,在水晶球浮现出一些奇怪形状的东西以后。一瞬间,那女骗子的脸似乎猛地拉长了,就像是被它吸住了一样。 但异变还不止如此,在她本画着风韵眼线的眼眶里,那双美丽的眼睛被一往恐怖的眼白取代,上面还鼓起了无数如山蛭般密密麻麻的血丝,就像是恐怖片里的画面一样。 那骗子浑身的骨头都哆嗦着,就像是冬天里冷得打寒战一样,口中微微发出牙齿碰撞的科科声响。 她突然变成这幅样子让夏洛蒂吓了一跳,她觉得这骗子像是毒瘾犯了。伊凡说过,南太平洋和拉丁美洲部分地区的土著进行占卜时会嗑药,把这种精神幻觉当做某种神谕,莫非眼前的这女人也一样嗑嗨了吗?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跑路,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后退时,萨达特却一把钳住了她。夏洛蒂被死死地控制住,她试着奋力挣扎了两次,尽管胳膊被拽得生疼,但还是没能成功挣脱。 夏洛蒂愤怒地抬头看向萨达特,这是抬腿狠狠踹他的前兆。但这时,他却直直地看着那骗子,严肃的表情之下似乎是在玩味地思考些什么。他的眼睛里含着灼灼的光,似乎期待着面前这好似癫痫发作了一样的女人能做些什么。 骗子抬起头,死死地瞪着夏洛蒂,被眼泪花掉的眼线化成一滴滴一条条墨汤挂在脸上,让她原本美丽的脸显得更为惊悚和怪异。 “……我看到……”她像是努力在嗓子里挤出刮出些什么似的,本来自带一股娇嗔劲儿的银铃嗓音现在好像生锈破烂的车轴,正粗糙地摩擦着,发出沙哑走板的噪音。 她这失灵风箱一般的嗓子近乎一词一顿地抽动。但或许也正好如此,夏洛蒂的同传耳机才不至于失灵,能听懂这么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看到,将有欺骗,逃跑,追逐……风暴将至,烈阳当升……朋友一直在身边,但凶手也是……沙漠的妖魔将打开命运的门,那无辜者的血会涌流,来自北方的游民和伪装的律贼一直陪在你身旁,你将注视……的死亡……” 一口气说完这些以后,她立刻掐着剧烈咳嗽地嗓子,脸上的肌肉也停止了抽动。女骗子如梦初醒一样眨巴眨巴眼睛,她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出来,声音也变回了以前的悦耳:“我刚才说什么东西了吗?我在占卜的时候会失去意识。” 夏洛蒂完全被她的架势唬住了,她愣在原地,直到胳膊上再次感到被抓握感才回过神来。这下她完全恼怒了,毫不客气地甩开萨达特还握在她胳膊上的手——这次终于成功了。她的怒目对上萨达特偏头看向她的视线,后者的眼神木然而深邃,似乎完全没在意夏洛蒂的感受——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呢?夏洛蒂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就在那时收到了伊凡的电话,之后就急匆匆地去回到基地了。这奇怪的卜言也就在不停歇的周旋中被她抛在脑后,再也没当真细想。 外面几声汽车的鸣笛传来,然后是几个人用她听不懂的阿梅雅吵嚷,这把她的思维拉回了当下。现在看来,这是一句预言——而它的前一部分已经应验了——风暴将至,烈日当升。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古怪的隐喻,没想到这两句话倒是出乎意料的直白。 那下面的几句话又预示着什么呢?她皱起眉头。到了现在,这预言已经不由得她不信了。她索性开始分析起来似乎主要有两部分内容——未来的冒险流程和说明探险队中有内鬼。 第一部分提到了沙漠的妖魔将会开启命运的门,这句话到底是说什么吗呢?沙漠的妖魔?这句话如果非要按照直译的话,难道真的会见到些什么超自然生物吗?(夏洛蒂的思维自从被伊凡的邀请函搞了心态就已经麻木了,现在的她已经无论面对什么奇怪的现实都能接受)。这几天,夏洛蒂在与萨达特和哈托尔的相处中,已经逐渐对埃及的文化有些了解了。 萨达特信仰星月教,该教中提到的恶魔叫做镇尼(jinn),在阿拉伯里的意思就是“精灵”,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也属于这种。星月原典记载,镇尼是由无烟和“烧焦的火”构成的,能够与人和物体相互作用,并被付诸行动。他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性质更接近于小妖怪,是一种亦正亦邪古灵精怪的生物。此外还有什么死亡天使,易卜劣斯之流,但是它们都带有很强的宗教元素了,她认为不太可能。 而哈托尔信奉的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古老的古埃及多神教,在这种神话体系中,沙漠的魔神叫做赛特(Set),他同时还是力量,战争、风暴和外国之神,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赫里奥波里斯九柱神之一。他是地神盖布与天神努特的第二个儿子,生育女神奈芙蒂斯的哥哥兼丈夫,著名的胡狼头死神阿努比斯的父亲,曾因嫉妒和猜忌自己妻子的不忠,用计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冥王兼农业,植物,丰饶之神奥西里斯,后被侄子天空神荷鲁斯击杀。但神祇不死,他们又经历了无尽的争斗后达成了协议,荷鲁斯统治上埃及(南部尼罗河流域),赛特统治下埃及(北部尼罗河流域)。他本人也弑兄之罪被认为是恶神,古埃及人会杀死他的化身河马来表示愤怒。但当战争来临之时,他又会受到暂时性的尊崇,战争结束则又被唾骂。 这么来看难道她会见到魔神的真身吗?她对于这个结果仍然不敢相信,到现在为止,她亲眼见到的还只停留在诡异事件范畴,要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物,未免还是让人难以构想。 那就索性别想这件事了,她对自己说。 预言的第二部分似乎是关于关于他们这支探险队。在脑内整理以后,她得出了以下几个代词—— 朋友,凶手,无辜者,北方的游民,伪装的律贼。 除去她自己,这支探险队还有三个人,可为什么有五个代词?按照预言所说,无辜者会流血受伤,而最后一句又提到会有人死去,看来这两个词有可能是指同一个人了;而朋友和凶手,应该是分别代指了下半部分提到的北方的游民与伪装的律贼,这样也就与剩下的三个人对上了。 那这三个人到底都是谁呢?首先是无辜者,这三个人谁称得上无辜者呢? 魏明诚?他只不过收钱做事,虽然摆着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但一个退伍士兵能有多无辜呢? 那哈托尔呢?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问号,背后是一个又一个还没解开的谜团,无不无辜谁知道呢?而且在夏洛蒂的潜意识里,她也不认为这个冷酷的人会“无辜”。 现在只剩下萨达特了,仔细想想,他倒是最贴合这个描述的了——因为馋嘴被伊凡黄雀在后抓进基地,然后因为想赚两个钱自告奋勇稀里糊涂地进了探险队,然后上岗第一天就遇到了骇人的黑风暴。这么推导下去,难道,他会死吗? 夏洛蒂的呼吸悄悄加快了几分,暗自攥了攥崭新的露营棉被。老实说,她对这个喜欢插科打诨无厘头的阿拉伯新朋友还挺有好感,更何况他还曾在骗子面前帮过自己,又在死亡沙漠里救了她的命。如果他真的要对她不利的话,都用不上加害,只要看着她倒在黄沙里就行了。 她用手指在手枪上摩挲了几下,暗自决定要对他多加照看,以防什么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 现在还剩下两个“座位”了。北方的游民被她自然而然地安在了魏明诚身上——这是因为塞里斯国拥有很多地方都北于埃及,没准魏明诚就来自其中一地呢?要如果这么说,那么伪装的律贼就是哈托尔——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夏洛蒂也觉得,在那张冷冰冰的脸背后,一定掩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你到底在干什么?”萨达特突然一手掀开门帘,探进头来,“饭都已经做好了,你再不来可口的就全让哈托尔和魏明诚打扫了。” 夏洛蒂闻言,野狗一样猛然起身,推开他扭身窜了出去。 昨天晚上,当他们在车里围着死里逃生的魏明诚傻乐呵时,公司的增援就已经按原计划到了尼罗河东岸那一部分的阿马尔奈。现在的新营地比他们到时多了好几盏帐篷,有十几个穿着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来回穿行。还有一盏帐篷里专门用来装巨大繁琐的野战电脑和一根根电线几乎缠在一起的指挥通讯设备,看起来就像海湾战争时期的美军野战司令部。 一箱箱压缩蔬菜、真空包装的美味肉食和一桶桶干净的饮用水被用卡车拉过来。天空中有一两架法国制式海豚直升机在突突地盘旋,地上连着扭曲缠绕的光纤藤蔓的俄罗斯军用发电机正发出闷响。 夏洛蒂不由得露出笑容,她在笑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很显然,这种电影里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已经足够令人激动,更何况,现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她出现。 如果一个人永远窝在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里,没呼吸过任何难以言说的盛大场景,没触碰过任何令人欢呼令人热泪盈眶的恢宏画卷,那他永远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意气风发。 自打1940年,英国人贝尔特发明了电视以后,直到现在,绝大多数现代人(事实上在生产力上升前还是绝少数)都仅仅是可悲地通过一块比人类视域小的太多太多的屏幕,几块集成电路板的机械运作,以及事实上如此贫乏无力的视觉和听觉来了解和感受自己脚步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即使这样,这种由一排排整齐的钢铁造物构成的画面,配上内燃充能的引擎声,以及来回纵横移动统一的制服都足以让人血脉膨胀。更何况,现在她能闻到漏在沙地上的汽油,能摸到沙漠里干燥浑浊的风,能感受到电脑组件运作和火的温度。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在屏幕上看腻了的草原蓝天默认壁纸,真拿到现实世界中都能震撼他们的心灵,更何况是这种本就能够促进人体分泌肾上腺素的场景呢? 当夏洛蒂赶到时,哈托尔正狠狠地撕咬着一根红肠,右手还端着一罐红菜汤,那种红红的汤尝起来又甜又咸,伊凡特别喜欢吃那个。她吃饭时的狰狞样子与她一贯的冷美人派头颇为不符。 地地道道的俄式快餐,可她为什么会爱吃这种一般人都吃不太惯的东西?之前养成的习惯吗?可她不是和法国军队有关系吗?夏洛蒂又一次想起了伊凡。刚认识的时候他吃饭还会装一装,保持保持他所谓“真正的帝俄贵族”的风度与礼节,但等混熟了以后再吃饭完全就是一只八百年没吃饭的饿鬼。 魏明诚则不出所料,不急不慢地喝着一碗放了鲜味调味剂的脱水蔬菜汤,他永远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现在也一样。 刚刚为了去叫她而短暂离开的萨达特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拿过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下去,咀嚼着一大口刚撕下来的带着肉丝边缘的肉。 夏洛蒂没吃几口,她吃不太下去,或许是因为在沙漠里其实也没饿到什么,身体又太过劳累,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下去。她坐在尼罗河岸边,这里的尼罗河比起在亚历山大里亚可温柔的多了,比起入海口的宽广开阔,现在的它更像是一条潺潺的大一号的溪流,轻而舒服的水声流进她的耳朵里,河水在湮没了城市的黄沙之上流动,近乎完全和几千年前一样透明。 而从空中看来,分割了沙漠的它就像是沙漠魔神在腰上缠的一条纱巾。沙漠里的水是让人无比欢愉的,它也代表着绝境中的希望和维持生命的可能,人类精神和肉体上的需求被这种最珍贵又最廉价的东西无比轻松地捏在手中。 但夏洛蒂此时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双大眼睛因为心事重重而无神。她看着自己满是拍不尽的沙土的裤子和靴子,同时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活在普普通通的小城市里,每天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挨过下节英语课的普通女生了。过去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最为关心的物件会是那扣在腰带上、毫无美感的大钢水壶。更别提都没想到还能摸到的枪了。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过去的她事如此期待改变,因为旧生活像是无穷无尽的、一个套一个的猫箱,而她在其中被流转被折磨,直到每天一次次地半死不活。 可当她真的稀里糊涂就从那种生活中被拖了出来时,似乎她却更加头疼了——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她要做什么?还有最重要的,到底谁才是那磨牙吮血的内鬼?她怎么判断自己处不处于危险之中? 过去,她总是在逐流的气氛,压抑的环境中,为一片不明的未来唉声又叹气,又在这些破事之中沉沦。而现在倒是简单的多,如果眼下的这些事处理不好,没准她就再也不用忧心未来了。 她总想让自己的脑子从这些破事中休息一下,也好能更好的思考这些事。可眼下的情况是,只要她的思维一静下来,这些无比紧要又冗杂的东西就疯狂轰入她的大脑,直到内存告罄再无法运转。 “在发什么呆呢?”冷不丁地从她的身边传来声音,沉浸于思考的夏洛蒂直接被吓了一激灵。 夏洛蒂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又是萨达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挨到她身边了。 她心里警钟大作,不由地想:如果那内鬼是他的话,那刚才岂不是很容易就被……其实她这时候暗暗地摸出枪来也不晚,但她不知怎地,她连这个想法都没生出来过。 她以为,他还是会像过去几天那样,一屁股直接坐在她身边。但这次他没有,而是往前又多走了几步,脚尖几乎伸到河水里。 然后萨达特蹲下身子,用手捧起一点河水,然后举到嘴边,轻轻颔首,夏洛蒂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喝了尼罗河水。 “……你听说过血吸虫病什么的吗?”夏洛蒂瞪着眼问。 萨达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比舒缓的表情。“喝过尼罗河水的人,无论离开多远,也会在回到埃及。”他轻声几乎呢喃着说。 “这句话竟然是真的埃及谚语吗?你知道吗,这句话在赛里斯有关埃及的网络小说里已经被用烂了……”夏洛蒂尽力躲闪着眼神,自顾自地说着,但她实在装不下去糊涂了。萨达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手几乎抚在水面上,脸上写着“你为什么不来试试?”此时此刻,夏洛蒂真想把他带到他的祖国,也这样殷切地催促他痛快地来一碗黄河水漱漱嘴。 无言良久后,最终夏洛蒂还是往前妥协了几步。如果说她的手碰到河水前她还在犹豫的话,那至少在这之后这种念头就无影无踪了——这河水实在太清澈了,摸起来就像冰凉的透明纱巾,在她的指缝流过是又轻柔得好像空气——又或者是缓慢流动着的时间和历史。 她似乎一瞬间就理解了为何古埃及人会崇拜她的泛滥。在这片本应贫瘠的土地上,是她带来了丰饶,是她养育了生命,连埃及国家本身就是她随手递给人类信徒的赠礼。不知道多少人曾在过去的七千年,跪在她身边性感的淤泥上祈愿,有多少马蹄带着利剑拍打过她的胴体。更不知道她是否会关心谁曾来过这里,谁又曾离开——这一瞬从各种意义上对她来说都太不值一提了。 水在时间之上。 夏洛蒂发现自己能捧起的水其实是如此的少。虽然她已经对这水的神圣没有质疑,但当着她弓下腰,真的要倾送这自然的液体进到她口腔时,还是禁不住在想一些什么寄生虫之类的问题。 但这水干净极了,口感和公司运来的桶装水比起来甚至还要甘甜。她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的萨达特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这么长时间,他就一直在边上坐着,沉默着看着她。 这一刻,文艺遐想带来的短暂性精神迷乱消散了,她猛地感到恐惧和后怕——假如趁着刚才走神,他抢下了枪呢?或者更简单一点,直接狠狠掐住她的喉咙呢? 自从她得知自己的身边有内鬼,她正面临着生命危险后,时刻不停的探寻思考和已经把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而巨大的精神压力随时有可能让它彻底断线。 不过好在,每经过一次这样的精神惊醒,她的神经都变得更加敏锐和警惕。从某种意义上,这是好的。但她也完全有可能在一次沉眠间就被夺去生命——但幸好,好在这次还没发生。 至少现在还没有。 老实说,夏洛蒂喝了尼罗河水以后也没感到什么特别的。就像很多小说里令人怦然心动的的场景,假如真的把那场景逐字逐句挪到现实生活中,很容易就会发现,与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场景并无不同。 文学家,小说写手甚至还包括诸如历史学者等所有靠钢笔键盘吃饭的人,都是一群精明的骗子,他们用自己精心打扮的情妇——文字,来用自己欲望的腰肢把一群没见过什么是美的纯情蠢货小青年诱惑的热泪盈眶,让他们短暂地感到精神毒品式的快感,少说也会心潮澎湃一会,甚至还有可能做出什么天大的蠢事。 现在,夏洛蒂就在这许许多多文艺青年在纸张和屏幕前最向往的场景,做着最令他们感动和心潮澎湃的几件事之一,可她却完全不感冒——因为它事实上就是这么普通。 她突然为自己而感到某种优越感——实打实地能在蹲在这里这里,轻而易举地做这些事的现在是她而不是别人,不是吗? 过了不久,到天完全黑下来,一轮皎洁的满月出现在东方天空后,公司的人开始行动了。有几个穿制服的人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带队,领着他们一行四人进入夜色下被月映成紫蓝色的阿马尔奈。 他们并没有按夏洛蒂想象的那样,在丘陵上绵延的残破土砖墙附近找个空子溜进去。而是就那么大刺刺地,从还有那么个看起来还正了八经的保安亭旁走了进去。路过保安亭的时候夏洛蒂草草扫了一眼,看见里面有穿着公司制服的人打手势致意。 ……这就是你伊凡·卡列金给他们开出的无法拒绝的条件对吧?夏洛蒂无语凝噎,虽然这的确很有他的风格。 她回头,看了看后面跟着他们的几个跟着他们的制服人,他们都背着包,但有两个人不一样。一个抱着一大团接近圆柱体的黑乎乎的东西,夏洛蒂好像还看见过那东西动了一下;还有一个人背着一堆电脑式的东西,她对信息技术也不了解,反正看起来很高科技就对了。 他们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最终到了一个不算小而低矮平阔的祭坛前。 它对于地面来说,是一个正方形的凸起空间,沿着正面的中轴线有几级台阶。而在这整体之上,又是一个几乎以等比缩小的二级祭坛,看来真正的祭祀活动应该在那里进行。 夏洛蒂最先注意到的是祭坛最后方那根在月色下尖端略微发亮的方尖碑,像是大地刺向混沌星辰的剑锋。古埃及人会使用金银混合的琥珀金制成璀璨发亮的尖锥,象征着世界之初的奔奔土堆。将其安置于高高的四棱柱顶端后,便成为了古埃及人称为特赫努(tekhenu)的方尖碑。 方尖碑与太阳崇拜息息相关,本身就像一根指示太阳运动的晷针。和其他古埃及的大城市一样,埃赫那吞法老在埃赫塔顿也树立了众多的方尖碑,以显示神明的伟大与神子——即法老的活力。 一行人踏上这有几千年历史的砖路,前面带头的人径直地带他们走向二级祭坛。哈托尔从人群中脱离而走向前去,在祭坛边上站定,对着抱着东西的制服男点了点头,后者向前走了几步,屈膝将那东西放在哈托尔身边。 然后他一手把上面的什么东西抓起——那是一块黑布,它盖着一个大笼子。笼子里面有一只弓着脖子的大鸟,它漆黑的嘴看起来健壮有力,从头到脖子光秃秃的,厚实的羽毛半炸地耷拉着。 夏洛蒂勉强能认出来,那是一只秃鹫,一种吃动物尸体的食腐类猛禽。她对这种鸟没什么好印象,萨达特在沙漠里碎嘴抱怨的时候还曾说过,如果他们真的出不去,可能就会变成秃鹫的美餐,这让事实上还没休息好的她还是心有余悸。 哈托尔用手在地上终年覆着的黄沙画了几下,画出了一个挺大的五芒星阵。然后她从另一个员工的手中接过几根很细的白蜡烛,五芒星的每个顶点上都点上三根。 然后又有另一个员工为她递上了一把闪闪发亮的精致银剑。她在阵中央用它勾画了一阵子,然后向旁边瞥了一眼,那一开始抱着东西的制服男就打开笼子,随即伸手进去,紧紧地抓握住秃鹫的头和喉咙,把它光秃秃的长脖子暴露在哈托尔面前。 哈托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银剑,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夏洛蒂在月光下只看到寒光一闪,那秃鹫就在还没怎么剧烈挣扎前被割断了脖子。 哈托尔把从秃鹰断颈中正汨汨涌冒出来的暗红色鲜血淋在暗乎乎的莎草纸上,随即向月亮跪下,口中轻轻颂念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那声音很好听,就像刚睡醒的年轻女子的懵懵呢喃,唤起人心中的美好与欲望。 在她做这些事时,几个制服已经合力支起了帐篷,还组装好了用于野战通讯的电脑,现在正紧张地调试着。 夏洛蒂不明觉厉地看着这一切,她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这一套跳大神似的祭祀仪式是为了什么。 但她逐渐感到,身边空气的流动加快了,这片天地间忽然吹起了风,夏洛蒂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她死死地拉住身边的萨达特,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莫非又是一次黑风暴吗? 但这风和那天的却完全不同,那天的风暴所裹挟的完全是属于沙漠夜晚的寒冷肃杀,而眼下的风却带有轻微的灼热气息。夏洛蒂看着身边的沙子被风带起,从四面八方向着一个点卷积,那也就是哈托尔刚画出来的五芒星阵的中心。莫非这场风暴是因她而来吗? 正当她还在判断之时,风暴猛然暴发了。夏洛蒂觉得呼吸瞬间艰难起来,如此规模的风暴带着不属于它微小体型应有的力量和野蛮,贪婪地卷集着周围的一切。 魏明诚撑起一只腿,在风暴中眯缝着眼睛,但仍死死地看着四周。他亲眼看着地面上的沙子是如何被风暴卷积到阵中,又被塑造成一个沙球。随着风力的不断加大,它逐渐悬浮着升起来,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就像是在野蛮而贪婪的生长。 一边的夏洛蒂并没有被这不属于自然界的壮丽景色而震撼,她在风暴之中尽全力把上下眼皮撑开一条缝。在高频眨眼的空隙中,她看到已经有一人来高的沙球里似乎裹着些什么东西,似乎像是一只野兽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