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神情一动,忽然有了计较,暗道:“不如我自己偷偷去找,若是找到,也好照顾他。”反而拉着夕然快步向外走去。 可刚走几步,木瑾的话语传来:“小雪,你留下。” 若雪不明所以,问:“师姑,怎么了?”她一驻足,自然也带着夕然停下。 “不久前,我让你面壁思过,你偷偷出来,如今也该给我一个理由了。” “这……我……”违背长辈兼城主之命,就算是她也难寻说辞。 “说话!”木瑾严厉起来。 夕然忙替解围:“木瑾城主,雪姐姐想必也是担心冰目原的安危。” “是这样吗?” 若雪本想爽快地撒这个谎,说一声:“嗯,是这样。”好让师姑不要生气,可转念一想:“师姑他们看到求救讯,乘极地八骏赶来,都来在我后面,我又没有未卜先知之术,怎么可能是担心城中安危的原因呢?时隔多日,师姑还记得这件事,看来不会轻易作罢,追问下去,还不是一样露馅?”只好实话实说:“那天晚上,我就偷跑出来了。” “这次是什么理由?” 若雪迟疑片刻,反问道:“师姑,你不用收拾东西吗?” “我在这养伤了十多日,早都收拾好了。” 若雪不由沮丧起来。本想着趁师姑忙于其他,自己便可想方设法脱身去找天上,可听了师姑这话,怎能不双眸失神? “还不说?” “当时……当时我……打听到他的消息了。” 木瑾疑道:“他?” “就是他嘛……”若雪难得忸怩起来。 “是你天上叔叔?”木瑾并未怎么思考,已脱口而出。可她作为城主多少繁忙,只以为自己能够一念想到,既有天上来历非凡、性格殊俗使他不会轻易淹没于茫茫人海的关系,又有她在幻梦楼看到情境关乎若雪,除此二因外,再无其他。 若雪低着头道:“嗯。” 木瑾认定小雪是正常不过的知恩图报而已,无关乎燃眉急事,因此,对侄女的任性有些无奈,道:“他搭救极沐寒,又教你‘百兽亦语’、‘凛凛霜晨’,人理应知恩图报,你虽然违命,情有可原,这次师姑就不追究了。” “小雪不止是为了报恩……” “还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想看看他的伤好了没?还有,是不是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若雪忐忑说完,抬起头道:“现在,这里没有事了,小雪想去找他。” “胡闹,你天上叔叔都知此行千难万险,我怎能由着你去找他?” “小雪不怕。”若雪坚定道:“我一定要去找他!” 木瑾实在不好直接拒绝,便道:“你是师姐和城主师兄的女儿,以后极沐寒也必由你掌管,我不敢不近人情,可眼下也不好太放纵你。” 若雪探问:“那师姑的意思是?” “此行危机重重,你如何自保?你若是能打败我,我便任由你去。” 听罢,若雪先是一惊,接着,自认远远不能如愿,只好讪讪走到师姑身前:“师姑,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木瑾道:“你不也是强人所难?”说罢,再补充道:“非但是强我所难,也是强天上大哥所难,你好意思找他,他一个大男子,可不好意思让你跟着!”她还想,天上何等俊逸,本该身边有许多女孩子,可她又知他身旁只有一个天相,猜测天上早已心上有人。如此之下,若是小雪去找,岂不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落个自讨没趣? 顿时,若雪神色耷拉下来,心道:“真的是这样么?”想了一想,若是直言放弃,不免对不起自己的十年念想,因此说道:“好吧,小雪就试试吧,若是打不过师姑,也只好认命了。想来,我该去哪找寻?说来,他也未必会认得我,我找到又能怎样?”一径自顾自说了好些,又想起三度无缘,忽然伤起心来,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默默观望。 见这手帕上绣一个“雪”字,木瑾能够认得,当年,小雪在为天上擦拭嘴角的血迹后,将手帕妥放口袋,而后,陈灵玉替小雪洗了手帕,又见小雪十分珍视此物,便在手帕上绣了一个“雪”字。木瑾想到这件往事,更觉事有蹊跷:“小雪一向大男子装扮,何时会手帕留在身边?难道是因为灵玉师姐替她绣了个‘雪’字的缘故?”便问:“小雪,我送你的发簪呢?” “发簪?什么发簪?” 木瑾愣了一愣,她不曾想到小雪早已忘却,只好说得仔细些:“就是十年前我送你的那支粉紫重瓣木槿花样式的发簪。” “那支发簪啊,小雪觉得暂时用不到,就放在房子里了。” “那你为何将手帕带在身边?” 若雪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因为这是天上叔叔用过的啊。”说罢,神采中满是她自己也不能明了的激动神色。 木瑾心中一惊:“眼中羞中带喜,分明含着爱慕之意,怎么可能?!”难怪木瑾惊讶,若雪初见天上尚不满九岁,远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怎么会有爱慕?何况二人仅仅相处一月,至今十年再无相见?想了半晌,忽然神情大动:“为了转移小雪丧失双亲的哀伤,我才让小雪照顾天上大哥,这才让小雪对天上大哥有了非比寻常的依恋,难道我当年的决定,终究是弄巧成拙?”此念一起,冷素宜的话又回耳边:“情爱误人,我不想小雪步我后尘,可更不愿她和你一样,望情却步……真地……不想……”木瑾好难抉择,可箭搭弦上,又该如何收回?正不知如何收场之时,忽听夕然问:“雪姐姐,你这样打扮,是不是因为要找的人?” 若雪道:“你曾见过他?这么说,他现在还是这样的打扮么?”说着,若雪挥了挥她身上的黑白素衫。 夕然点了点头:“嗯。” 若雪已知寻天上无望,因此能多听到他的消息也是好的,便喜着追问:“在哪见过?” 夕然回道:“天魔域中。” 若雪道:“天魔域?他去那里找他弟弟吗?” 夕然道:“这个我倒不知,不过他身边的确有个叫他大哥的少年。”她当时急急离开,来不及也无意记住天相的名字。 若雪更是喜上眉梢:“他有恩于极沐寒,他们兄弟能够重逢,真让人替他高兴。”可忽然又生失落:“可小雪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见小雪落寞如此,木瑾忽起不忍。掌管极沐寒十年来,她既掌大权,又理琐事,作为一介弱女子,早已不堪繁忙。此时情境下,多种情愫翻上心头,有从景胜美那里听来的关于仁贤与朱妍、明贤与落英相识成传奇、相爱难相守的沉沉感慨,有目睹师父凌霜老妪和师伯傲雪老人终老不相往来、师姐夫妇携手赴死、师兄寒泉冽一心守护冰封在千年寒冰中的何晓冰的深深叹息;有期许寒若雪移情于人、又害她为情所误的悔之不及;有极沐寒兴衰、城民存亡的重担之责;甚至有误伤天上、窥他过往的小小愧疚,这更使她又想起幻梦楼之见,那八幅画面不断变幻,有天穹破开后无数天火落下、北地三日大雪、极沐寒遭难,也有幻梦楼前场景、一柄蓝剑、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还有永牧州、一条河流、雪地上一人拥着一人…… 如此种种炽烈之情,牵动“蚀日之轮”的遗患,身子一晃,险些难以立稳。可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隐隐传来,她不由转头望去,眼前是一个背影,一个正在不断远去的、身负长剑的背影。这个来历非凡、容貌俊逸,性格殊俗的人儿闪进眼内,木瑾心头一震,觉此绝无可能! 于是,她拼命要将这个背影摒却去,可百千尝试,万万不能!反使那刻入内心深处的记忆汹涌而出:画中人一身黑白长衫陈旧无奇,头发乱拨耳后,面貌如日月之不凡,气质如星辰之高绝,目若朗夜,眉若玄剑,可却神情冷漠,神色肃穆,神态萧疏,使英气不能纵横,风神无法轩举,俊采难以星驰,纵然如此,画中人那多情之态在一笔笔的细致又反复的勾勒中足以传神显现,浩然之气如高山长存,正大光明似乾坤永在,纵然不表,亦不能藏;那双洋溢着幸福的双眼,蓦然泪涌流下,热泪珠珠滚落。那晶莹的泪水,能吞噬万千幸福,犹如洪水野兽一般,开心席卷一空,幸福一扫无遗,他的脸庞上只剩下平静…… “怎么会?我怎么会想起你?”早在木瑾少年,在师父凌霜老妪的教导下,她早将情爱误人之念深值内心,因此多年来,她望情而却步,可望情却步绝非绝情绝爱、无欲无求,反受其伤早已注定。如今,眼前模糊又清晰的背影,脑海重重又叠叠的过往,让木瑾心湖激波乱荡:“难道我也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我怎么会和小雪心系一人?我怎么能和小雪心系一人!”前面两句犹如质问眼前背影,后两句却是质问自己。可她已知答案,不然前日,寒泉冽问她天上为人如何时,她为何不敢将“容貌俊逸”一词说出口来,这正是她欲盖弥彰的铁证。 得知答案,木瑾只觉气血翻腾,刹那间道心破碎—— 这些年来,木瑾作为城主多少繁忙,可她又忧心幻梦楼看到的情境祸及小雪,不免、不得常去思量幻梦楼所见寓意为何?可她的确繁忙,往往只在深夜难眠前,清晨惊醒时,才能得空去翻看、沉思当日所画。哪怕起初她真的并无移情于人之心,哪怕所谓日久生情之语不全然适用,可此情的确已在不知不觉中因空而入。 修道在乎修心,可情爱难控,是以不能轻触,所以为大多修道者所忌。九牧大地之上,前有上古三贤均是孑然一身,今有四城五门屡禁男女之情。古圣先贤定下的“情爱误人”自然有其道理,而并非只是个人之不忿。 木瑾已见傲雪老人、凌霜老妪的悲剧,已闻寒泉凛、冷素宜瞑目前的懊悔,已知何晓冰长眠未醒、寒泉凛的心如死灰,她已和九牧无数修道者一样,早将情爱当做了禁忌,而全然忘了,古圣先贤也曾说过“纯粹真挚的情爱却有无穷的力量催人振作前行”。 木瑾只道自己碰触了禁忌,还是“心系一人”的禁忌,怎能不气血攻心。何况炽情烈爱本就是冰雪之力的克星,她落得道心破碎,神魂大伤也就不足为奇了。(作者自注:当时木瑾出场,曾有描述“钟灵毓秀,如高山玉树,冻冰心于乾坤,琼枝望晴朝还暮;孤清挺拔,如天涯芳草,负寒意于日月,烟雨待诏春又秋”,这句话其实一语双重:“动冰心于乾坤”、“琼枝望情”、“付寒意于日月”、“烟雨待昭”) 见师姑忽然摇摇欲坠,若雪急忙扶住:“师姑,你怎么了?”忙拿出手帕,替木瑾擦拭汗珠。夕然也觉出不好,上前关怀。 木瑾忍住道心之痛,接过手帕,转过身道:“刚才回来时赶路赶得急了,有些气血不顺。”一言说出,那背影又涌上心头,惹得道心更为翻涌,热浪滚滚,伤得她遍体鳞伤,她不得不将手帕死死按在唇上,可鲜血仍是止不住的溢出唇角,连带着泪水也都滚滚落上,霎时,洁白的手帕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可木瑾毫无破绽的掩饰足使若雪略放心下来:“师姑,那小雪送你休息去吧。” 木瑾摆手:“不必了,你不是还有事吗?”她不敢让小雪再在身边,不然必定难以掩饰道心破碎的事实,而一旦问及,“心系一人”的秘密必被知晓,届时自己难堪是小,让小雪有了顾忌、耽误了终生之事她可不能对师姐交待。 若雪道:“可师姑有伤,小雪怎能乘人之危呢?” 木瑾压下伤势,回身笑道:“就算有伤,收拾你也足够了。” 若雪努了努嘴:“那倒是。”说着商量道:“师姑,那……” 木瑾道:“你还记得你娘走前说的话吗?” “情爱误人嘛。”若雪答了一句,再好奇道:“师姑是不是因此畏首畏尾?” 木瑾道:“当然不会。”暗自沉思道:“虽然情爱误人,可道心早不破碎,晚不破碎,偏偏在这时候破碎,是不是这本就是命运的安排?或许这就是定数,世人反复逃避,说不定正是朝着定数而去。既然我已不能随心所欲地追求情爱,那不如让小雪替我了此心愿。” 想罢,木瑾打定主意,开口道:“其实,师姑也知道有人让自己挂牵不一定是坏事。”发现自己移情于天上,再想到多少个夜晚的对画凝神,木瑾不觉溢出幸福之语。这话在别人听来只是以为在说若雪,可事实又何止于此呢? 夕然却好生不解,暗想:“有人挂牵怎么不是坏事?想我思念父母、师父,每到伤心处,直落得茶饭不进,这怎能算是好事?” 若雪似有所悟:“师姑答应小雪啦?” 木瑾点了点头:“去找他吧。”虽如此说,可自己情意空许,她怎不黯然自叹?自叹之际,竟不觉说出心里话:“也替我找他。”话刚出口,急忙又解释一番:“天上大哥经历良多,或许已破解了谜题也不一定。” 若雪大为赞同:“是的是的。” 木瑾脱开二人的搀扶,道:“外面不比北地,你们要事事留神,去吧。” 若雪答应一句,与夕然连忙去了。 二女离开不久,寒泉冽走了进来:“城主,刚才小雪和我告别,说你已经同意她南下了?” “小雪长大了,理应有自己的追求。” 寒泉冽不好再说什么,又见此处无人,再劝:“天魔之事暂且可以放下,上次我说的关于天上兄弟的事,城主再考虑考虑吧。” 木瑾坐回椅子:“师妹并无拂逆兄长之意,可师兄应知,情爱误人。”说罢,右手缓缓抚摸着左臂伤处,那里曾有“厄降噩临”的伤痕,可如今伤痕早已不见,左臂重回无瑕,恰如清辉璧玉,璧玉无瑕,清辉泛冷,可偏偏清辉璧玉之间能涌起一股暖流,浩浩荡荡,一往无前,涌去心中,使那今后再也挥之不去的灼痛减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