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 公子卬一个手刀就把杵臼的小厮打晕,一同出门的采买家仆是二嫂的人,他与公子卬一起把昏睡中的小厮好生安置。 公子卬与采买一起在宗庙附近潜伏下来,随着落日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黑暗笼罩大地,公子卬渐渐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今夜,他在此等待,直到拂晓的启明星升起,方才行动。 宗庙门口的寺人一人值班,无聊地歪着脑袋,本该清醒的他也抱着双手发出阵阵鼾声。 公子卬与采买蹑手蹑脚地进入宗庙,打开宋公的棺椁。 看守寺人的鼾声规律而又平稳,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惊无险。 借着光亮,公子卬仔细检查先考的遗体。 从颅骨到脚踝,宋公王臣的周身没有一丝创伤,小到针眼,大到刀创,公子卬和采买来回检查数遍,都没有寻到勒痕、烧痕。 初步排除外伤致死、缢死、烧伤致死。 采买取出事先准备的银钗,已经用皂角水洗涤干净,伸入王臣的咽喉,并用布塞紧口腔,一段时间后,银钗变成青黑色。 公子卬用宗庙里的水井揩洗,揩洗后银钗恢复原状,仍旧是鲜白颜色,而非青黑色。 加之遗体面孔并未出现典型乌青或呈青色,嘴唇也不是紫黑色,手脚指甲颜色正常,七窍(口、眼、耳、鼻)未见流血,初步排除毒杀。 如果王臣是被人用被子等外物压塞住口鼻活活闷死的,必然眼睛圆睁,眼珠突出,嘴巴和鼻孔里有淡血水流出,满面孔都是红黑色的血荫。 而王臣的遗体,眼口紧闭,皮肤发黑,松弛干枯,面容枯槁,短短几日,整个人的体液差不多都被排干,肛门突出,大便流在下裳。 与其说是闷死的,看起来更像是活活拉肚子拉死的。 公子卬本科时,选修过《急救与常识》,王臣遗体的模样更像是课本中甲级传染病霍乱的死法:王臣的排遗呈水样,带血,如同洗米水一般。 采买也瞪大了双眼,这一幕,不久前他正好见识过:主母先前不就是腹泻不止,被公子卬医治好了吗?腹泻时,不断排出的洗米水,竟然和王臣的相像如许! “呃啊!”值班的寺人突然作声,换了一个睡姿,砸吧砸吧嘴,许是梦到了美食。 公子卬和采买一惊,忙不迭拾掇现场撤离。 …… “种种迹象表明,父亲是痢疾而薨,不是枉死。” 公子卬在采买的手心写字,采买把公子卬侦察的结果口述出来。 此刻,公子卬的听众不再是四人,而是一百零四人。整个院子里装满了昨日方到的死士。 死士们一个个都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好,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他们原本追随公子江在楚丘,手头上还有一堆针对山戎的军事任务。然而四月以来,形势变幻莫测。 首先是宋公王臣猝然离世,大家都议论纷纷,反应比较敏锐的小伙伴发现太子忽然不在楚丘军营里,估摸着有什么大事发生。 紧接着公子御继位,大伙本来是太子江的门下走狗,原本以为太子江理当继位,自己这帮弟兄在太子潜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半要水涨船高,可是父死子继戏剧般变成兄终弟及,他们的富贵也如泡影一般消散无踪。 再然后,形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流言说,公子御是弑兄篡位。哥儿几个顿时兴奋起来,过了几天,公子江传信过来让大伙秘密在二公子家里集结,这是什么节奏?富贵险中求啊!公子江的死士一个个摩拳擦掌,提前一天,预备好甲胄,磨砺好兵刃,想尽办法,吃尽苦头,混入二公子府邸。 现在呢?三公子跳出来,又是另一番言之凿凿的说法,这反到底还造不造了?死士们纷纷向公子江望去。大家伙可不管公子御是不是真的干出弑君篡位的事情来,哥几个只想借用他的人头,来博一场功名富贵。如果公子江不愿罢手,死士们自然也愿意跟着他干,甭管是为了大义复仇,还是为了野心,死士们只想夺了宫中那鸟位,给自家主公坐一坐。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公子江,殷勤地渴盼着自家主公的振臂一呼。 公子江呢?作为一个脑子里长满肌肉的男人,从小技能点全都点在武力值的偏科小能手,事情的繁复超过了他大脑的计算量,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他的谋主——公孙孔叔,流转的眼光仿佛在说:“当初分析星象、解构流言、发掘父亲薨死疑点的都是你,现在叔弟别有说法,你说该如何收场是好?” 公孙孔叔为公子江谋划多年,仿佛公子江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公子江甫一对视,就知道主公心里的彷徨和迷惘。公子卬的面目在他的眼里渐渐变得可憎了起来。本来好好的规划,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谋反起兵吧,失之大义;不反吧,自己这些公子江的门客,未来应该何去何从呢? 宋公御继位以来,对公室公族不曾安抚提拔,也没有和任何一位公子公孙叙述同宗之情,反而罢黜了一大批贵族权门,让平寒出身的士人取而代之。 公子江被排斥在权利中心以外,那么自己这些依附于他的门人也没有搏一搏封地的机会。公孙孔叔不是没有起过抛弃公子江,向宋公御上书,以求富贵的想法,但这个念头刚刚萌芽就被迅速否定了。抛弃故主,不忠不义,在这个年月是要遭到千人唾弃,万人辱骂的,即使被新主一时接受,但天长日久,也会被人怀疑自己的人品,最终遭遇冷处理,形同夜壶。 孔叔多么希望公子卬带来的是假消息,那么自己还是拥有一条通往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而非今日这般,前途暗淡无光。 等等,假消息? 想到这里,孔叔豁然间感到拨云见日。 是了,如果公子卬贪生怕死,不敢豁出性命举大事,那他就有可能编造假的情报,来阻止自己继续讨伐篡逆,为君父报仇的伟业来! 他冷冷地盯着公子卬的眼睛,质问道:“三公子所述的,是如假包换的吗?” “千真万确!”采买佐证道:“我和三公子亲眼所见,绝对假不了。” “你是二夫人的人,二夫人也是反对举事的。谁知道是不是二夫人和三公子贪生畏死,不肯为父报仇,而编出来一箩筐的谎言,好让吾等忠臣孝子罢手?” 孔叔话音刚落,死士们顿时鼓噪了起来。 “没错,仅是你们一面之词,我们岂能轻信?” “三公子嘴上毛都没长齐,说的话,也不一定靠谱。” 采买汗涔涔的,不知如何作答。 杵臼站出来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父亲的遗体就在那里,不会飞了,也不会跑了,只要一观,自然见个分晓,我看叔弟多半不会为了这么容易证伪的事情而撒谎的。如果诸位信不过他,不如我今晚前去查看一二。 父亲不是伯兄一个人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要是父亲真的遭到毒害,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不过……” 杵臼转过身,冷眼瞥了一眼公子江:“倘若父亲真如叔弟所言,并非横死,而是病死,那谋反之事,可不要拉上我。我有家有小,可不想卷入什么无端的纷争,殊不知,一旦失败,不知多少人因之丧命。” 杵臼心里蓦然腾起一阵愧疚,那是对自己的爱妻的。要是叔弟所言不虚,自己真是太对不起自己的夫人了。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情,差点任由兄长的门人格杀自己的爱人,若不是弟弟阻止及时,自己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公子卬摆摆手,采买给自己手心写字,说明情况后,他也懒得辩解什么,在外面熬了一宿,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回到被窝里面,饱饱的睡一个回笼觉。他拨开人群,往里屋走,孔叔的质疑,他都懒得辩解,到时候兄长一验便知真假,省的自己操心。 公子江心中纠结万分,一边是自己的弟弟,一边是追随自己的部下。还是让孔叔和仲弟去确认一下遗体吧。公子江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是被父亲一手带大,星象龟卜谣言都说自己父亲可能枉死,作为孝子,怎么能姑息养奸呢? 他斟酌着词语,还没说出口,门外传来嚣张的叫门之声。“开门!司寇衙门捉拿不法,识相点老实开门!” 一队舆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杵臼家的门口,看到杵臼府邸大门紧闭后,为首的舆人冷笑一声,就让一个手下上前砸门。 “砰砰砰。”门外先是以手砸门,然后脚踹,最后舆人手里的水火棍。 门里众人各个面色阴沉。 孔叔的第一反应是兴奋。原本大概率要在主公面前丢脸了,毕竟公子卬验过尸体,现在不论如何,大伙都要一起造反了,拼了这把骨头,索性搏一搏,美女变老婆,人生难得几回搏。 第二反应是惶恐。转念一想,司寇衙门的人都在拿人了,反迹怕是暴露许久,敌在明我在暗,有心算无心,现在攻守易形了。他喉头吞咽了一口口水,本能地看向公子江。 一百死士也心中阴霾。大家伙潜行入城,假扮商队混入,本就没法带什么弓箭、皮甲、长戈等杀伤性武器,手头只有一些易于隐藏的短兵而已。万一打起来,一寸长,一寸强,再加上没有甲胄,不能抵御弓箭,胜算渺茫。 反倒是一向不言不语的黑厮钟离稳得住:“不论我们原先打算真反还是罢手,现在都只有铁了心杀出去了。伪君御一定就在门外,拼了吧!” “拼了!万一天命在我们,兴许能杀出城外。” “宰一个垫背,宰两个不亏!” 公子卬的睡意也一个机灵没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根长矛,矛杆中间折断,许是杵臼田猎时候弄坏的。 众人瞥了一眼,就把公子卬从有生战力中剔除了——不会语言,打起来没法配合;使的是矛,中间还折断一半,若是对上车右的长戈…… 戈是三米的长兵,呈现翻转九十度的丁字形,竖着的部分可以刺穿甲胄,向前可以摏击,用前刃割去头颅,向后可以回勾,用后刃返程格杀,如果对上矛,丁字的交叉还可以把长矛架起、格挡。 无论如何,半损毁的矛绝对不是戈的对手,哪怕使用者体型彪悍绝伦。 杵臼手忙脚乱地从家里取出两身皮甲,一件给公子江,又把家里仅有的长弓背在身上,杵臼妻子哭哭啼啼地在家仆的辅助下,攀上了马车,口中颇有怨意,怀里的婴孩破口大哭。 “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个男人不能成事,在家里大声密谋,又自以为得计,买了百口鸡鸭,招摇过市,只怕密谋之事,早就泄露了。只可怜我的孩儿,迄今还不满一岁,就要早早给自己寡谋的父亲和大伯陪葬。” 杵臼对上了公子江的眼神:“都怨伯兄。我一家本来岁月静好,即使不被叔叔看中,出将入相,也可以在外为官,现在倒好,破家灭门之祸立在眼前。” 公子江面上原本惭愧,甫一听弟弟言语,陡然间变得坚决起来:“仲弟放心,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铿的一声,公子江拔出长剑,金色的寒光照耀在他面颊之上:“此事因我而起,为兄绝不推诿,叔弟、仲弟夫妇,只管出城而去,凭着这把剑,我也要给你们杀开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