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半日,武弁就回来复命。 武理工惊诧道:“公子卬人头何在?” 武弁道:“家宰欺我甚矣。我潜伏客舍之顶,亲眼目睹公子卬此人手不释卷,勤学不辍。奴仆出入者三,也不见打骂斥责相加,反而屡屡握手。” 天地良心,公子卬不过是捉手在手心写字交流而已。 但以古人观之,握手是一种表达亲近的大杀器,东汉的刘秀因之,引得南阳豪强死心塌地为之奋命。 “堂堂公室之胄,却不计下人卑贱,情愿折节相握,肌肤相触,此等仁爱之人,怎么可能是不义之徒?以我观之,多半是宋公昏聩,如狡童迫害箕子,暴虐难容微子吧?” 武弁把公子卬比作殷末三贤之二,把宋公御比作商纣王,武理工见话都说到这么份上,也不好再言辞蛊惑。 武弁啐了一口,摔门而出。奴仆的手沟壑纵横,公子卬一个眉头都没颤动,在他看来,断然不似作伪。 …… “敌袭!敌袭!”凄厉的报警声响彻在楚丘的城头,忠于职守的城卫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马蹄声、惨叫声,由远而近。城卫们惊恐地见证了城外的野人在一波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中,杂乱无章、跌跌撞撞地在田垄之间发足狂奔。 地平线那头,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滚滚黄尘与奔腾骏马。 “速速禀报武大夫!” 城墙上,传令兵一脚踩在同伴的脊背之上,借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一拉马辔,战马长啸一声,从城墙上沿着斜坡俯冲。传令兵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缰绳,控制马速不至于过快。 没有马鞍和马镫,过高的速度于骑手而言是致命的,胯下一个没夹紧可能就不慎摔断脖子。 “发生了什么?”墨点正在教授公子卬宋语,商丘一战,公子卬狗叫了一天,不知不觉于舌颤音之道,精进了不少,正是语言突飞猛进的好时机。 被喧哗所惊动,墨点甫一出门,迎面撞上了刚刚磕了丹药的庄遥,后者袒胸露乳,散发覆面。 “山戎入寇!”戴拂仿佛是情报雷达,对什么风吹草动最为敏感,四人扶着青铜短剑快步向城门的方向奔赴。 “家主业已率部出击。” 公子卬一行被城门守卫拦了下来,敦请他们登上城墙。城墙上,杵臼早早在垛口观望战局。 “我等武艺不俗,何不让我等出城出力?”墨点主动请缨,斗志昂扬,却被无情拒绝。“家主吩咐诸位万万不可孟浪出城。” “凭什么?” “山戎骑射无双,诸君万一遇险,家主还要分心救援。”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庄遥满脸写着不爽,阴阳怪气了几句:“我等小门小氏,哪里有多少本事,正好见识见识贵族的手段,好涨涨见识。” 从城头俯瞰,楚丘城此番出动了整整三十乘的战车,列阵齐整,五丈高的纛旗猎猎招展,在白底玄鸟旗上,偌大的“武”字苍劲有力。 阖城的机动力量尽数在此。《管子》记载:“百乘之国……为耕田万顷,为户万户,为开口十万人,为当分者万人,为轻车百乘,为马四百匹。”楚丘的人口仅仅三千户,每户十人,其中九成九居住于城外务农,为野人,余者为城中士人、工匠,为国人。绵薄的民力只能供养三十乘的武士,每乘车兵三人,披甲步兵七人。 倘若国战,摆出堂堂之阵,每乘还可充入二十名国人。眼下山戎骑兵来者如风,不论国人还是披甲步卒都来不及动员,只能以车兵单独应对。 时值作物即将夏收之际,山戎恣意杀伤野人、践踏良田,武功目眦尽裂。如果放任山戎侵略如火,不仅珍贵的人口无法保住,还有无数人口将在这个冬季陷入饥馑。 背城列阵的战车宛如一道生命线,前头是险地,后方则是受到武力庇护的生机。衣衫褴褛的野人们见到武功的纛旗,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星星点点的人潮争先恐后地向战车后方发足狂奔,以寻求武士们的庇护。 城门洞开,陆续有野人被收容入城,城头的武士紧握长弓,唯恐山戎骑兵狼奔豕突,趁势掩杀入城。 对于商丘这样的大都城,人口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是无关紧要,但是对于楚丘这样的小邑、穷邑而言,城外的野人每削减十户,城内就缺少一份供养活国人的粮食。失去人口,税收就会凋零,国人产出的甲胄兵刃、长弓箭矢锐减,进而不战而不得不缩编军队。 每一个野人的丧生,武功的心中都在滴血。武氏的其他家臣亦作如是想,谁也不愿意城邑被放血,最后被山戎的骚扰活活榨干。 武功耸立于战车之上,顶盔贯甲,他的战车是全队的指挥中枢,纛旗、金鼓俱备,武弁为车右,武理工为车左,武功为驷乘。 余下的战车上,清一色白衣白甲,护佑上半身,宋人尚白,放眼望去,一片雪色的海洋。与身着青铜甲不同,这些车兵的半身甲均以犀牛皮缝制,虽然轻便,但强度硬度绝然不能与金属相媲美。 孰人不想自家部署甲坚兵利,然而终受财政所限,武功很羡慕华氏等大族,坐拥济水之上的风水宝地,农有肥田,商有水路,所用武士,人人铜甲。可惜后者根本没有义务援助自己,甚至除了按例的上贡粮食外,不曾给商丘捐输过一针一线。分封制下,君臣之间,臣与臣之间的财产关系都是这么泾渭分明。 山戎骑兵目睹楚丘兵排兵布阵,表情渐渐肃穆起来。骑兵收拢部队相比于车兵,快得不是一星半点。从城头放眼,原本还在四散劫掠的骑兵转瞬之间,犹如支流交汇于一处,止六十骑,前后排成松散的两排,马与马之间的间隙时大时小,无一定数。 虽然人数只有楚丘车兵的三成,但山戎的装备堪称精良,一人双马,人马俱甲,离谱的是马匹的头、颈、心肺处都装有青铜的甲胄,完美的铜锡配比,在五十步的距离要想一箭射死骑手、抑或是马匹的致命部位,那是相当困难的。 城头上观战的客人们初见山戎,神情为之一凝,不免为楚丘兵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