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肉食即将告罄,武峻差粮秣官外出采买,归来时已近黄昏。营外传来鼓噪嘈杂,妇女尖锐的嗓音、老者虚弱的语气,皆而有之。 公子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兵士欺负百姓,苦主上门诉状之丑闻,停下手头军务,快步出辕门。 群氓之中,一老者站在C位,似是领头之人。须发皆白,拄着拐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的年代,老人长者,年岁高,历事多,见惯了家族跌宕,国事沧桑,往往被人惜如国宝。 老人跌跌撞撞走到跟前要行礼,公子卬眼疾手快,一把搀住。 “长者何须如此大礼?折杀区区。诸位有何难处,大可直言不讳。可是营中有人,行事鲁莽,使长者遭遇不公?” 公子卬眼睛直往武峻派出的粮秣官身上瞟。武士大多在营中训练,只有粮秣官外出和民众有所接触。 武士,亦即士人,位在国人、野人之上,方今之世,等级森严,武士欺负欺负国人野人之事,司空见惯,一如后世之日本,江户世代武士为了试刀,随手残杀路边平民。往往一地的领主关心平民,因为他们是领地的税基 凌厉的眼光投射在粮秣官身上。老者摇摇头,否认道:“三公子仁德。约束部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有借有还、无调戏妇女、无伤人殴人。我等岂会遭受不公? 此间我等聚众而来,是听说营中缺乏肉食,故而特地捐输肉食肉羹。” 老人冲着人群点头示意,民众立马箪食壶浆,撸起袖子,合力搬运板车上的木桶。 训练快结束的武士们闻到肉香,纷纷欢呼雀跃,凑来看热闹。庄遥和墨点正好在营中,不喜反忧。 墨点指着采买跳脚大骂:“三公子,万万不可以受捐输。” 如此大煞风景,听着皆愕然。武士们连问其故。 “捐输的长者、妇人,个个瘦削,面有菜色,几无半点红润,绝非小康之家。安能吃得起肉食?”说完,他也斜了粮秣官一眼,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粮秣官大呼冤枉,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用强逼迫平民捐输。 老者也忙不迭澄清:“此我等一片心意,绝对心甘情愿。” “众士新败,然不气馁,重整旗鼓,校场之中,既已恢复往日气象。我等见状,皆以为兵事尚有可为。今日集市,粮官采购,手中见短,表情踌躇。 我等与肉贩,相熟相知,故而知晓营中短于荤食。合城坐困,上下危机。使人不能不忧怀,新慕少年为兵,血气方刚,然身材不至于伟岸,臂展不至于修长,马上交兵,难免有所吃亏。 倘若我等合力凑钱,捐输肉食,肉羹,大抵于战事有所裨益吧?” 武峻疑道:“不对。采买之钱,峻既已如数给予粮秣官,何来见短之说?” 粮秣官解释道:“围城日久,城外猎取不能,故而一应肉食,价格见涨,今日尤甚。” 武峻懊恼道:“皆我之过。我近日未曾走访。” 墨点道:“即如是,更不能白取民众之肉。肉价高居,长者然定靡费不少。”墨点对平民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这得益于多年与工人群体打交道。纵是商丘国人,一年到头多以粟菽为食,年底若有积蓄,才会把盈余换成肉食,好过个有年味的春节。 本就贫寒的百姓,若是再捐,家中将再难足食。 “如若再战败,可是啥也不剩了。”长者一摊手,满脸无奈:“我等以大局为念。兵乏计绝,三公子以至于点娃娃为兵,若是再败,我等只能易子而食。与其如此,不如暂且今年忍饥挨饿,只要山戎稍退,即使是啃树皮,食浮土,姑且也能勉强不为饿殍。” “是极是极。”粮秣官附和道:“民众也是以大局为念,自愿缩衣简食。先足兵,方能足粮;先御戎,方能生产。” 墨点转向公子卬:“三公子,绝不能白拿百姓的捐输。士农工商。士人生产安全与秩序,农产粮,工产械,商转运。倘若农失其勤,工失其力,商失其策,自负恶果,兀自饿死家中。 如今围城,是士人失职,鲁莽冒进,凭什么令百工、农人白白捐输,替人受过? 点以为,不如照价支付食物,绝不能令农人受委屈。” 粮秣官争辩道:“墨工正。我与你客客气气,是看在足下曾出城逆袭山戎的功绩。足下不可再胡乱插手他人政务。” 粮秣官转向公子卬,做了个揖:“三公子。民众是自愿捐输的,即如是,收下即可。如果照工正所言,未免有慷他人之慨之嫌。”他冷不丁支了一句:“楚丘财政本就不丰,捉襟见肘。军用也是能省则省。” “没有钱,可以给民众打欠条!”墨点不依不饶。 “三公子……”粮秣官还要再言语,公子卬一个抬手阻止了他的发言。 因为许久以来,讷于言语,公子卬逐渐变得沉稳起来,言过三思,善于倾听。 公子卬上前握住长者的手,温言赞赏了他们一片公心。 “不能总让大局为念,公心为怀,勤恳本分之人毁家纾难。”公子卬三下两下,套出长者捐军的真实开销:“目下败军之际,支用不足,这些物资,劝当公家向各位暂借,如墨工正所言,三月为期,定当如数奉还。”言迄,公子卬当即要打欠条。 “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庄遥蓦然出声:“岂有借钱白借之理?该加息!” 在场武士无不愕然不解,而民众皆面露喜色。 唯有公子卬与庄遥对视一眼,默契会意:“对!加一成利。”公子卬重拟一份欠条,签字加印。 粮秣官瞠目结舌:“如今肉价高得离谱,三公子不如……” “哼!”公子卬冷哼一声:“我不点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吗?自愿捐输,真的是自愿吗?方才长者所言,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公子卬见惯了后世,某些人的某些伎俩。 自愿加班,自愿放弃几险几金,自愿离职,自愿…… 粮秣官心中凛然一惊,不由得揩了一把冷汗。 墨点目光一凝,心中恍然。 公子卬拍拍武峻的肩膀,附耳轻声道:“子攀,该换一个粮秣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