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驰喝的是茶水,公子卬出门前就以“未成年人不得饮酒”的奇怪说法叮嘱过他。戴拂就不一样了,笑眯眯地游走在人群之中,见到他的人都用夸张的语气恭维他。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此番是投对主公了。 戴拂愈发觉得自己选择的正确。如今我是三公子的首级家臣,他日若三公子为宋公,我少不得为卿,若二公子为宋公,三公子为卿,我退则为一邑家宰,进或可在三公子的推荐下位列卿班。 再没有人胆敢以区区一狱吏轻视于我了。 饮酒奏乐,揖让周旋,此所谓饮酒礼。宴会通常在饮酒礼之后,附加一个尚武环节,过去是投壶礼,周公之后流行射礼。射鹄,也就是箭靶被武氏的下人哼哧哼哧抬到堂下。 “二公子真是好颜面……”庄子吐槽一句,戴拂也点点头。 公子卬有些奇怪:“此话怎讲?” 庄遥缓缓说道:“人人尽知,饮酒礼后定是射礼,所以戎服为衣,皮弁为帽。二公子却身着华丽的朝服,头戴名贵的爵弁帽……如此盛装,哼哼,不想二公子当日从都城逃出,竟然连这身行头都带上。” “原来如此。”公子卬也觉得杵臼穿得这么正式,又不是上朝,确有夸耀家室的意味。 作为庆功宴,立下最大功勋的公子卬首先被邀请射箭,在戴拂的提醒下,他入乡随俗,按照周人的礼节揖让升堂,揖让下堂。 这是公子卬穿越以来第一次射箭,学着电视剧的动作,拉弓拉至半月,生疏的手臂微微颤抖,也不知道如何瞄准,“嗖”的一声,箭矢离弦,果然脱靶,斜斜地插到了地面上。 射得很烂,武功原本打算公子卬一射中就拍手叫好。“三公子神射”的话语被生生咽回肚子里。在春秋,君子射术不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射箭是学校必修的科目,君子六艺之一。若是射术糟糕,大概就和后世学生在学校读书成绩不好一样,被归类为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的差生。 在场的宾客沉寂一片,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戴拂以手抚额,武驰也涨红了脸,自家主公表现拉跨,顿觉面上无光。 倒是公子卬如同没事的人一样,谦虚地拱手:“射艺不精,见笑见笑。”在他看来,不过是酒后的娱乐罢了,没必要上升到很特别的高度。况且射不好就是射不好,实事求是。来日方长,未来有的是机会学习,毕竟和山戎开战前,自己的宋语都讲得很勉强。 孔叔从上面走下来,说话很大声,做出回护公子卬的模样:“三公子原本以勇力闻名商丘,即使开重弓也能百发百中。只不过三月时半夜如厕,不甚跌入溷厕,溺于屎尿,昏迷数日。罹受如此大难,方才失忆,武艺尽失。真是天妒英才。” 孔叔作扼腕叹息,痛心疾首之态,“溷厕”、“屎尿”两字故意咬得很重。戴拂脸上难堪更甚,武驰气的抬手去摸剑柄。 孔叔哪里像是为公子卬辩解,更像是往伤口上撒盐。杵臼狠狠瞪了孔叔一眼,自己的叔弟在宾客面前受到二次伤害,他咬牙切齿,一会宴后定要狠狠申斥孔叔一番不可。 在场的宾客原本对公子卬生病有所风闻,但亲自得到实锤,内心震撼无比。封建思想的人常常对遭受不幸的人报以轻蔑、取笑、侮辱和幸灾乐祸,比如遭遇强间的无辜少女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有人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定是她穿得太暴露云云;比如身残志坚的人被指指点点,齐顷公甚至当众取笑因为国战而残疾的别国使者;比如晏子使楚,楚王欲以狗洞取笑身材矮小的晏子。 不论公子卬著下何等功勋,拯救过自己的性命,堂下的人依然会暗戳戳地想:“没想到啊,没想到,公子卬浓眉大眼的,竟然还吃过屎。” 中国人讲究为尊者讳,孔叔当众揭短,武驰按捺不住。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铿锵一声,传出了拔剑时的剑鸣。 定要叫这厮血溅五步!武驰目眦尽裂。 孔叔的余光瞥见武驰,打了个哈哈就回座位跪坐,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混账!武驰刚有动作,公子卬眼疾手快,把他按下。 “啊……孔叔所言甚是。”公子卬拱手称谢,毕竟人家明面上是为自己射术不精打掩护:“不过君子失之正鹄,反求诸己。他日卬当勤加练习。” 武功作为东道主,出来打了个圆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轮到杵臼射箭。只见他面色庄重,还让钟离服侍自己,穿上皮制臂衣,取弓,在弓的外把处夹上箭矢,又套上青铜扳指,右手大拇指钩弦,挎弓踱步到射箭的地方——呵,当日都城衙役上门时,他可不是这般模样。 杵臼把架势摆得十足,但离弦之剑依然不听使唤,噌噌噌,连射三箭,三箭脱靶,和公子卬半斤八两。 …… 射礼之后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男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侃大山。古今男人喜好的话题相差不大,大抵就这么几个:搞钱和把妹、政治和战争。孔叔又跳出来给杵臼的脱靶洗白。 “射箭恐怕是一种过时的战技了,不学也罢。”孔叔标新立异道:“诸位,过去君子习箭,是因为战争中需要有人在战车上张弓发矢。但现在三公子和山戎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一个道理,车兵无论是在装备了骑矛、马镫的近战骑兵,还是在山戎的重箭骑射面前,都虚弱无力。” 许多人都心有戚戚焉。眼下的射手近射不如矛骑兵突击的威力,远射又不能洞穿青铜的甲胄,欺负欺负无甲的步兵还行,但在他们看来,战争从来都是精锐的武士一波rush的游戏。 杵臼眼前一亮:“不错不错,射术确实是陈腐了些。阖该被淘汰,被扫入历史垃圾堆。” 许多人也不得不颔首,车兵的惨败毕竟历历在目。 “叔弟,你说对吧?”杵臼拉了拉公子卬的手,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