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鲍整理了一番思路,问道:“华大夫,我犹记得大夫之左右,常有一汉,身九尺有余,材力惊人,臂若梁木,能开重弓,八十步十发九中,此人而今安在?” 华御事申请凄苦:“那是我平生收纳的第一个门客,宋公御突袭我中军时,为我断后,此刻多半为宋公所擒。” 华御事哀叹一声,曾几何时,华氏调教的军队不可轻侮,每一个汉子都是族中千挑万选的精壮,每一副铠甲都是精工细作的上品。 此战被俘虏的华氏兵,祖上多半参与了华督弑君的壮举。他们是家族的脊梁,是华氏和国君叫板的本钱,是华氏商贾通行济水而无人敢劫掠的后盾。 时移世易,眼下这帮华氏子弟一战成擒,等待他们的命运不问可知。 先秦之世,战败一方的小啰啰,多半沦为奴隶,发卖异国他乡。譬如虞国大夫鬻于秦,作价五张羊皮。又如齐鲁战争,鲁国俘虏发卖泗上,子贡赎之。 华氏兵在战争中当场战陨着,不过区区一二成,余者将在未来的几个月内,陆陆续续为他国人贩所买。 都是打断骨头,连着血脉的华氏子孙,有些人还是华御事的子侄一辈,逢年过节,他们的父母还和华御事敬酒,道一声堂兄…… 公子鲍勾起了华御事的伤心处,当他想起还要回封地面见这些子弟兵的父母,更让他无地自容,羞愤难当。 “愧对家族,愧对家族啊!” 祖辈的骨血,家族的中坚,华氏的支柱,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似乎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去不复返。华御事自问没能想出任何手段,阻止华氏的血脉流入奴隶市场,挽救他们余生屈服于鞭棍下的悲催命运。 公子鲍嘴角微微上扬,道:“情势未必无可挽回,华氏赳赳也未必不可回归。” “哦?”华御事转向公子鲍,她仿佛看到了黑夜中的流光,沙漠中的绿洲,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公子腹中有何良策,何不道来?” 华御事不甘心束手坐困,眼睁睁目睹家族沦为三流。 “发卖奴隶快则上月,慢则半年。内战的消息飞往列国人贩需要时日,人贩抵达商丘需要时日……只要我等在此之前重整旗鼓,反败为胜,殄灭宋公,华氏子弟自然获释。” 华御事眼中刚刚燃起的希冀顿时黯然:“公子戏言尔。我若能重整旗鼓,何必作投曹之念?此刻宋公大概已在北上讨伐的道路。如果给我一年,我或可以凭借家族财力,招募军队,历练士卒,以图再战,可……可宋公安能予我喘息之机?毕竟我等举反之公族,逃回的车马加在一块,亦不过二十乘之数。力有未怠,何谈反败?” 公子鲍嘿然:“华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华大夫可知,诸公族缘何愿意从华氏而反?” “无他,还不是我等作局用计,使宋公治下昏昏,爱民之氏不甘国困;谣言污其弑君,令忠贞之氏激愤断肠;游说各族,许以卿大夫之位,使贪鄙之氏蠢蠢欲动罢了。” “然也。我等虽然战败,宋公依旧是众人心中的暴政之主,弑君之徒,只要战事不停,宋公的形象不会改观。 且宋公酷爱启用寒门士子,其人居长丘时,不募本国公族子弟,舍近求远,专用落魄齐人士子,如管仲之后管理为家宰,田氏之后田伯光为家司马。及上位为君,仍不改其风,此所以我等可以填薛桧之流位列朝班,牵动国政。 而今宋国是何等之国?公族公室夹辅之国,上卿亚卿的高位历来为公族、公室出身的贵族所把持,自微子开国以来,千年不易,他宋御凭什么改变?有什么资格改变?”公子鲍言辞间渐渐不客气起来。华御事闻言也为自己被罢黜而怒火中烧。 “他宋御有多少嫡系兵马?贰广五十而已,再算上左师右师愚忠之辈,一百五十顶天了。宋国拥兵七百乘,五百五十在公族。他凭什么不用公族治国?在公族的血流干以前,不满的声音会按捺得住么?本公子敢说,虽然华氏、老氏、乐氏新败,但仍有公族蠢蠢欲动。 只要华大夫矢志不渝,敢下赌注,本公子情愿为华大夫说项,再拉出两百乘的兵马出来。上次兵败是因为消息走漏,为宋公所趁,再来一次,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细致的分析,缜密的逻辑,豪情万丈的煽动,华御事听得不能自已。 “原闻公子之策。” “鱼氏、向氏,宋桓公之后,各自拥兵五十乘,地广财丰,却数次求官不成,力强而不仕,贵而位不尊,岂能甘心处之?且其人对宋公用寒门而冷落高门早有微词,可许以高位,待事成之后,许以卿位,彼辈必然欣然相从。” “善!”华御事听得抓耳挠腮。 “鳞氏贪鄙,数次向先考宋成公谏言加赋,何也?于中捞财而已。鳞氏虽然位列六卿之一,但封地仅仅老桃、防、缗三邑而已,欲多拓土。华大夫坐有鹿上等六城,鳞氏早有艳羡之心。华大夫何不割城一二,利诱鳞氏。 彼好利之辈,利有五成,即敢铤而走险,利有十成,不惜践踏一切礼义廉耻,利有三十成,纵是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若许以鬼阎、赭丘二城,本公子料定其必反。” “这……”华御事犹豫不绝,毕竟是家族三分之一的土地,一朝奉送他人,他华御事一时间拿不出壮士断腕的魄力。 “哎,格局啊……”公子鲍叹息华御事的鼠目寸光,心生鄙夷,他念起《诗》中的章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倘若华大夫依照旧谋,纳土归曹,赭丘,鬼阎安能保全?” 公子鲍的提点让华御事悚然。赭丘,鬼阎位在今河南省西华县,地处宋国南境,为楚宋之交的边城。而曹国在宋国以北。华氏六成中,鹿上(菏泽巨野县西)、乘丘(菏泽巨野县东)、梁丘(菏泽成武县北)因毗邻曹都陶丘(菏泽定陶县),可以得到曹国军队的庇护。但余下的新里(开封祥符县)、赭丘,鬼阎三城距离曹国太远,将来肯定为宋公所鲸吞。 与其投降曹国,丧失三个城池,还不如送出其中两个,借兵打败宋公御再说。 华御事咬咬牙,遂被公子鲍的弃城之谋说动。